在我眼裏,《集結號》可稱爲近十幾年來最好的戰爭片,它既有逼真的戰爭場面,又有深刻的主題,能引人深思。

初看《集結號》,前半部分幾場戰爭戲表現出了戰場的殘酷,殘肢斷臂,血肉橫飛,可說是國產戰爭片的巔峯,最爲抓人眼球。

《集結號》的時間跨度超過十年,涵蓋兩次大戰,但戰爭只是表象,戰場只是鋪墊,由表及裏,戰爭之後的故事纔是影片的重心。

不一樣的戰爭片

此片導演馮小剛說:在戰爭面前,恐懼和懦弱纔是人的常態;對戰爭有恐懼的人能爲別人做出犧牲,這纔是真正的英雄。

我們以往的戰爭電影,爲了昇華主題,往往從各個方面進行烘托,如我軍指揮官與戰士的無上智慧、敵軍近似弱智的戰鬥力等等。

有些事實客觀存在,但若一味加以誇大,就很容易審美疲勞,表現到鏡頭裏就成了對觀衆的不尊重,這也是熒幕上諸多神劇最被吐槽的點——日軍這麼弱智,抗戰還要打八年?大俠燕雙鷹出馬,分分鐘團滅敵軍。

在《集結號》裏,這些都消失了,戰爭是殘酷的,英勇的戰士也是怕死的。

影片開始一段戰爭戲裏有個細節,一個戰士受傷躺倒在地,指着倒在身邊的戰友大聲向擔架呼救“他兩死了,快來救我!”

九連堅守陣地時,戰士們也有迷信的一面,求神拜佛保佑不要被炮彈炸到;即將傷亡殆盡時,也有戰士聲稱聽到了集結號,要求趕快撤退。

相比千篇一律的大義凜然,這些細節更容易被認同。

軍人,首先是人,然後纔是兵。在殘酷的戰爭面前,是人都會感到恐懼。

但怕死卻不一定貪生。

指導員王金存的成長詮釋了馮小剛的話,是真正的英雄。全連最終也沒有一個人撤退,除了穀子地外,全部戰死沙場,陣亡將士個個都是英雄。

穀子地是個例外,嚴格意義上說,他在戰鬥結束後還不算英雄。

連長谷子地是全連靈魂,沙場老兵,影片中恐懼和懦弱在他身上似乎並不存在。

但穀子地有段經歷在電影裏並沒能解釋清楚,那就是戰友全體陣亡後,他是如何存活下來的,到底有沒有被俘。

這其實源於劇本中刪除的一個段落:穀子地確實沒有被俘,但他確實換上了國軍軍裝僞裝成敵軍才活了下來,之後他還炸了敵人的彈藥庫。

雖然沒被俘,但這段經歷說不上光彩,在那個年代如實交代很容易被誤解,因此影片中谷子地只能支支吾吾,交代得不清不楚。

求生是生命的本能,穀子地作戰時豪氣干雲,但目睹戰友一個個犧牲後,本能起了作用,如果能生,他也並不想死。

這一刻,穀子地愧對了戰友們,生存成了苟活,沉重的道德枷鎖始終壓迫着他。

因此穀子地在得知戰友們犧牲後屍骨無存,連烈士的名分都沒有得到,他開始固執地爲戰友正名,哪怕不斷遭受委屈和誤解。

影片整個後半部分,都是穀子地偏執地爲死去的47個兄弟正名的過程。

他爲趙二斗摁住地雷,以自己的死換趙二斗的生。

在礦場,他日以繼夜地挖,引來別人質問,他固執地回道:“那就把我也埋這下面得了。”

好不容易纔活下來,他爲何要這麼做?

金錢、美女、生命對他都已不重要,只剩找回榮譽。

苟活對穀子地已無意義,他願意爲更有價值的事犧牲,他也是真正的英雄。

個體的意義

穀子地爲何如此執念,這是影片另一方面的突破。

《集結號》拋棄了英雄主義敘事模式,而注重表現個體。

穀子地並不認爲自己是英雄,恰如他在戰俘醫院對質疑自己名字:“子弟兵的子弟?”的盤查人員所說:“穀子地,長谷子的莊稼地。識字識堵了你。”

微言大義,淮海戰役時已近中年的穀子地沒有那麼高的文化覺悟,這是傳承自父母最樸實的農民身份——“穀子地”。

穀子地就是穀子地,他是個獨立的個體,如同陣地上47個消逝的生命一樣。

有一個場景,在會議室裏,他和地方上的領導發生強烈衝突。

一方面,他爲國付出,是歷史的主體,自認爲無需自證,雖在戰場獨自存活,他也問心無愧,該證明自己質疑的是領導們而不是自己;另一方面,他不甘心以抽象的“人民”爲方式來紀念,他想讓歷史記住自己的名字——“穀子地”這三個字。

“每一個犧牲都是永垂不朽的”——一個個個體組成了這段歷史的主體,每一位犧牲的戰士都是獨一無二的生命,他們是人,都有名字,不是一個簡單冰冷的數字:共計傷亡多少人。

其實不光是我軍,還有敵軍。

戰爭中,哪一方也沒有嶄新的軍裝、絲毫不亂的髮型,也沒有乾淨光鮮的臉龐。

仔細觀察,片中敵我兩軍士兵除了上衣和褲子,其他如頭盔、綁腿、武器都極爲相近,不再那麼涇渭分明,不仔細分辨難以分清敵我。

穀子地在戰場上的戲份也不比其他人多多少,每個人物都有刻畫,每個士兵都有表現,如指導員王金存、狙擊手姜茂財、爆破手呂寬溝、一排長焦大棚。每個人物鏡頭雖不太長,足以讓觀衆記住他們,他們不比任何人差,這些都是普通而真實的戰士形象。

好的戰爭片都是反戰的,後半部分沒有戰爭的戰爭片《集結號》要比從頭打到尾的戰爭片更深刻得多。

雙方士兵不再臉譜化,放下槍、脫下軍裝就是普通人,以往高大全的烈士形象,卻因爲這些人性而更加豐滿起來。

《集結號》的去英雄化,使得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尊重,王金存、焦大棚、呂寬溝、姜茂財...47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名字,而不僅僅只有一個穀子地。

比死更可怕的是被遺忘。

戰士,英雄,在這些閃光的稱號裏,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會怕,但他們最終還是選擇與陣地共存亡。

他們不怕犧牲,怕的是人們不知道他們爲何犧牲;他們爲人民而戰鬥,戰火過後,英雄倒下,也僅僅是希望有人記得,他們曾爲這片土地灑下過熱血。

最讓我動容的,是穀子地在一眼望不到邊的無名烈士墓地裏的一句哭訴:

“爹媽都給起了名的,怎麼就成了沒有名的孩子了?”

在我看來,這纔是《集結號》的意義。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