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學畫畫原來的動機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祕密的好奇。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在我的面前供養,餵飽我的‘’。”

這是喜歡畫裸體畫的畫家常玉對詩人徐志摩吐露過的肺腑言,說完這話後,他便轉身繼續去畫他的裸女去了。

沒錯,常玉只是把這番話給好友傾吐罷了,至於聽者的反應,他是全不在乎了。也只有這樣的常玉才能在那個尚不開放的年代,堅持畫了一輩子裸女。

在那個半新半舊的民國,畫裸女的人都曾承受過爭議,比如女畫家潘玉良,她就曾因爲畫裸女被無數人咒罵過,後來,她遠赴國外後便再未歸國。

相比潘玉良等,常玉因畫裸女所承受的顯然更多,他的家庭也因此而破滅,他的最終淒涼結局也多少與它有關。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常玉死後的榮光也全因他生前所畫的裸女。

在2019年佳士得亞洲區拍賣中,他畫的《五裸女》以2.66億港元落槌,加上佣金,以超過3億港元的價格最終成交。而不久前,他的《曲腿裸女》則在香港蘇富比2019年秋拍中,以1.98億港元成交。

五裸女

也是自此時起,常玉成了中國畫作最貴的畫家。

這樣的常玉,像極了生前默默無聞死後畫作卻被拍出天價的梵高,可細看去,常玉和梵高卻又是截然不同的個體:梵高生前的遭際是因爲時代等因素,而常玉的遭際則多少是他主動選擇的結果。

常玉的人生開場和《紅樓夢》裏的賈寶玉極其相似:生於富貴之家且一副好皮囊,寶玉有賈母護着,他有大哥常俊民護着。

常俊民是常家最會掙錢的人,他經營着四川最大的絲廠,他保障了常玉衣食無憂的富家少爺生活。在巴黎留學期間,常玉就在大哥的資助下過上了富豪藝術家的生活。常玉當時的這種生活,絕是普通留學生,如徐悲鴻等想都想不到的。

當時常玉總是穿着考究,除了繪畫以外,他還經常泡咖啡館,打網球。

常玉的同學王季剛曾回憶說:“常玉有錢,所以經常請大家喫地道的中國菜。錢花光了,他也從不窘迫,朋友們記得,他會帶着一抹奇特的微笑說:‘我今晚有個約會,能去你家借瓶伏特加嗎?’”

常玉和大哥合影

相比賈寶玉,常玉卻也能過苦日子。有時候大哥忘了給他打錢,他便一天三頓啃乾麪包,或者喝水度日。實在堅持不下去了,他就典當值錢的東西或者跟好友借錢喫飯。

常玉對藝術有特別的鐘愛,所以,即便偶爾窮了,他也絕不會和其他留學生一樣賣畫爲生。

偶有畫商找常玉買畫,他也任性極了:“畫的時候在旁邊看,不賣了;畫完提意見,也不賣……”與此同時,若是畫商懂他的畫,他就分文不取白送了。

在常玉眼裏,錢財和藝術不能劃等號,那會侮辱了藝術。這樣的“認爲”,在他是富家少爺時,如此;在大哥死後他淪爲落魄窮小子時,他也依舊如此。

常玉的人生轉折是在1931年,這一年,他的大哥常俊民罹患肝病去世了。他的妻子哈祖尼耶也與他分道揚鑣了。

但,常玉妻子離開他卻並非因爲他在這年變成了窮小子,而是因爲:她實在受不了丈夫畫裸女。

常玉的妻子是貴族出身,她是法國男爵哈蒙茲之女。在結婚前,她原本知道丈夫的這個嗜好,她也勉強表示能接受。

可婚後,當她正式與他結束三年愛情長跑走進婚姻時,她才發現:丈夫的這個嗜好對她的可能影響,比她想象中嚴重。

常玉妻子哈祖尼耶

常玉經常在家裏作畫,爲了方便,他便經常把模特請到家裏。而他們家的沙發,則成了這些裸體模特最常躺的地方。

所以,哈祖尼耶便在婚後經常看到自家沙發上躺着赤身裸體的女人,而且是躺在自己丈夫眼前。雖然丈夫看起來是在認真作畫,可哈祖尼耶後來卻怎麼也不能接受了。

離婚後,她曾在一次和友人談話時用近乎哭出來的語調說:“你知道嗎?我們家的沙發至少躺過100個赤身裸體的女人。”

讓哈祖尼耶從一開始的“勉強接受”到最終“無法接受”的,是一次意外撞見丈夫畫裸女後。

有一次,哈祖尼耶在角落裏睡着了,醒來時,家裏的沙發已經躺着一個身材凹凸的裸女了,而丈夫則正在裸女對面拿着畫筆描摹裸女的身體曲線。哈祖尼耶看了一眼丈夫臉上的神情,又看了一眼沙發上的裸女,不知怎的,她的心就劇烈地顫動起來了,她突然有了一種自己被侮辱的感覺。

哈祖尼耶很想衝過去叫他們停下來然後趕走裸女,可她的理智和修養又告訴她不可如此。良久,心情略平復後,她站起身徑直走向了臥室。

那天,常玉完工後,哈祖尼耶紅着眼對常玉說:“能不能不要把她們帶到家裏來,這影響我生活了。”常玉聽完卻不經意地答道:“眼下的經濟你也知道,騰不出多餘的錢租工作室。”哈祖尼耶還想說什麼,可還沒等她開口,常玉卻已經轉身離去了。

其實,那天哈祖尼耶很想對常玉說:“有那麼多可以畫的東西,你就不能換一換,非得畫這些不穿衣服的女人嗎?”但話到嘴邊,她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這以後,哈祖尼耶便越來越不能忍受丈夫畫裸女的行爲了,以至於她後來看到家裏的沙發都會產生生理反應,甚至因此而出現乾嘔。

與此同時,哈祖尼耶的心理也開始出現問題:她開始變得疑神疑鬼,總疑心丈夫和那些裸模有什麼。

當夫妻之間開始出現不信任時,夫妻的危機便註定會無比嚴重。戴着有色眼鏡看向丈夫的哈祖尼耶經常盤問他的行蹤,有時候,她竟然還會從他畫作裏的模特着手找“證據”。

哈祖尼耶最終也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實際上,常玉從未和裸模發生過關係。對於常玉而言,裸模在他眼裏就是美的藝術,而非世俗所看到的代表性欲等等的肉體。

前排右一爲常玉

可這些,哈祖尼耶理解不到,她始終覺得一個正常人不可能天天看裸體而沒有慾念。

終於有一天,她和丈夫爆發了大爭吵,隨後,她果斷與他離了婚並徹底退出了他的世界。

兩人正式離婚這年,距離他們戀愛僅僅6年,距離他們結婚纔不到3年。

一個男人喜歡畫裸女,這的確難以讓世人不聯想到很多諸如情慾等等詞彙。這樣的男人,也註定會讓男人和女人都覺得沒有安全感。

常玉喜歡畫裸女,不僅普通人無法理解,就連他的好友,同是畫家的徐悲鴻竟也無法理解,他甚至還因此懷疑他喜歡上了自己的妻子蔣碧薇。

在法國巴黎時,常玉與徐悲鴻走得比較近,有一次,徐悲鴻敲了很久門不見開門後,竟因懷疑兩人有私情憤而離去了。事後,蔣碧薇把這段寫進了文裏,她本意是嘲笑丈夫善妒,卻不知,當時的大多數男人在面對常玉時都會如此。這,全由人性決定。

妻子離去的第二年,感情上遭受重創的常玉迎來了更大的壞消息:他最重要的伯樂侯謝給常玉寫了一封類似於絕交信的信件。

侯謝是最早賞識常玉的人,他是畢加索等知名畫家的經紀人,也是因爲得了賞識,最初的常玉才能在巴黎畫界打開一片小天地。

侯謝與常玉的合作走到盡頭後,常玉的畫便很難賣出去了。

1934年9月,畫作賣不出去的常玉已經無法靠繪畫活命了。於是,他不得不找到一家中國餐館打工以解決生計問題。

後來,爲了活命,這位曾轟動過巴黎的藝術家又做過陶藝,做過水泥工,總之只要能活命的活計他都會做。這期間,常玉的身份有過無數次變換,唯一不變的是他對藝術的熱愛。

因爲沒有餘錢請裸模,所以這期間想畫裸女的他只能把舊雜誌上的女模特剪下來,靠着想象完成裸畫。但即便在這樣的境況下,常玉畫裸女的興趣也絲毫未減。

常玉與友人

50年代左右,迫於生計的常玉又找到一家中國仿古傢俱廠打工,他的日常工作是繪製彩漆屏風和器物,這次,他總算找到和他的手藝有點關係的工作了。

真正的藝術,從來是打磨的結果,這種打磨通常都是對藝術創作者本身而言。在現實的打磨下,常玉筆下的裸女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

此間,因爲無法長期畫裸女,常玉便開始以萬物入畫,就連翻騰的豹和馬也開始出現在他的畫筆下,這些小動物無一例外地都在他的筆下透出了“萬物靜觀皆自得”的悠然。

常玉曾和好友徐志摩說:“上天拿着一把顏色往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籮,各樣都沾到一種或幾種的色澤……”這些各式的花朵,也在他的畫筆下有了不一樣的風姿。

也是因爲現實的強打磨,常玉筆下的裸女完全脫離了世俗所謂的“淫蕩”,而只流淌出最原始的女性之美。很多評論家都說:常玉後期的作品裏,世人已經完全感受不到愛慾了,只有純粹的藝術之美。

但即便藝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可因爲名氣不佳,常玉一直被埋沒着。

1950年,常玉好友弗蘭克在紐約曼哈頓區的巴撒朵畫廊舉辦了一次個展,展出常玉從巴黎帶來的29幅畫作,但這次個展上,常玉竟連一幅畫作也沒能賣出去。

弗蘭克曾試圖說服自己表哥買一幅常玉的畫作,可這位法國商人看來看去後卻直搖頭。最後,他只肯用一臺小打印機換一幅畫作。常玉聽了後搖頭拒絕說:“對不起,我不需要一臺打印機。”

如此冷遇下,常玉卻也依舊在堅持創作。

1965年冬天,常玉的朋友爲了哄他開心爲他舉辦了一次畫展。這次畫展在他朋友勒維家的花園別墅舉辦。畫展那天,潘玉良,趙無極、朱德羣等人都去了。

常玉的最後一幅畫作

那天的常玉表情略複雜,沒人知道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和來人打了招呼後便很少說話,似乎這僅有的熱鬧也與他無關一般。

大約,晚年的常玉已經習慣了寂寞。他一直守在自己的居所裏,也依舊寫寫畫畫。他經常對着植物說話,甚至會放音樂給他們聽。也只有寂寞到極致的人,纔會這樣罷。

常玉的晚年落魄極了,這種落魄像極了梵高死前的清貧。他的居所破敗不堪,因爲經常漏風漏雨,他得經常搭着梯子靠在桌子邊糊窗戶。有一次,他不小心因爲糊窗戶摔下來了。若非鄰居聽到聲音上來查看,那一次,他很可能就這樣辭別人世了。

也不知,老年落魄的常玉是否會想起自己曾紙醉金迷的過往。但即便想起,常玉也定然只是想起,而不會懷念,因爲,在他的意識裏:榮華富貴從來不重要。在他眼中,重要的自始至終只有藝術而已。

1966年 8 月 12 日凌晨,常玉被發現死在了他巴黎的蒙帕納斯工作室中。他的確切死因是煤氣泄漏,但沒人知道,這次煤氣泄漏是意外還是他自己的選擇。

離去時,常玉胸口還橫放着一本書。

常玉死後,他的朋友湊錢,爲他在巴黎的貧民墓地,購下了近 20 年的租限。

常玉墓地

之後,常玉的作品成捆地出現在巴黎拍賣市場,售價僅數百法郎。他生前視作藝術的作品,竟遭到了如此賤賣,這隻能是藝術的悲哀。

直到常玉過世幾十年後,他的作品才終於得到世人的賞識。而此時,他一生摯愛卻備受爭議的裸體畫,也開始變成稀鬆平常的存在。他還因爲裸女畫被稱作“世界級的繪畫大家,中國式的莫迪利阿尼”。

這些,常玉都看不到了,或許,這也並不是他想要的。末尾,附上常玉一段話,這段話,或許便是他對自己一生的總結:

“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關於我的作品,我認爲毋須賦予任何解釋,當觀賞我的作品時,應清楚瞭解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