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喬 七

編輯:王明雅

2020年7月底,“One more,One more,One More please”,音樂漸緩,舞池下的觀衆用安可和鼓掌想留住這一刻,慢慢地,掌聲停了,音樂停了,這是工體附近的燈籠俱樂部裏,人們與這個空間一起度過的最後幾分鐘。

2020年8月,工體附近出名的“三樣菜”餐館,全體員工身着制服,站在工體門前拍下了最後一張與工體的合影,幾天後,微博上發出信息:“三樣菜工體店進入倒計時,期待2023年迴歸工體”。

工體在這個熾熱的夏天最後一刻,緩慢歸於平靜。8月,工體改造工程正式進入施工階段。二十多年來與工體一同成長的北京國安俱樂部,以名爲《一生國安,永遠工體》的視頻向自己永遠的“家”致敬。

如今,雞蛋形狀的鏤空橢圓體,開始有轟隆隆的吊臂介入,從一個角的缺失,到整體的轟然坍塌,沒用足1個月。而工體承載的六十餘年、或歡欣或傷悲的回憶,就在2020年暫告段落。

不過,這裏的熱鬧沒所謂開始,也不會結束。它更像是一場盛宴後的短暫歇息。

三年後,與你再會,工體。

01

在北京,沒有門牌號的大地界兒極少,工體是其一。

它足夠高調。在寸土寸金的二、三環之間,平均房價10萬起步的黃金地帶,豪橫佔地35公頃,“霸道地”跨越兩個區、三個街道和四個派出所,與東側的三里屯構成了北京東邊最繁華的商圈。

在地鐵修成密網狀的北京,又有着與地標建築極不相稱的交通舒適度。

它不靠近任何一站地鐵,被夾在團結湖和東四十條站之間,無論從哪一站下車,都要沿着工體北路走上800-1000米,才能到達;隔着工體西路,還有規模和人氣略遜它一籌的工人體育館,但一個字之差,也往往會讓初來乍到者迷惑,孰是真正的工體。

北京人愛稱呼它“工體”,全稱“北京工人體育場”。

擱60年前,這裏還是京城外名爲“葦坑”的郊區。每當秋季一來,東郊這片深深淺淺滿是高高蘆葦的池塘,蘆花拂起漫天飛絮,仿若冬來前的一場白色彩排。

“白色”定了工體的顏色基調。

倘若在1959年乘飛機飛上北京的高空,你會看到,整個北京城幾乎都是平的,裸露出大地色,這時的工體,就像一道白色的立體圓環,牢牢紮根於京城的土地上。它周身呈白色,在那個遍地尚未有色彩的年代,頗有氣勢。

圖:航拍歷史照片

1959年,爲了給國慶10週年獻禮,並舉辦第一屆全國運動會,選址定在這裏。正值中蘇關係趨於惡化,新中國需要向世界自證實力。

整座建築建成不過八月有餘。

那年一月,工人們還在爲填平這片地勢落差達7米的泥濘和沼澤發愁,他們滿北京城找土,前前後後用了50萬立方米的土,才精衛填海般填平地面。九月,大葦坑上全運會就轟轟烈烈開幕了。

來自全國各地的運動員和數萬名觀衆,齊聲歡呼“毛主席萬歲!萬歲!”給工體留下了厚重的歷史印跡。

那時,工體設計規劃的使用年限是50年。

此後,屬於老北京們的一份獨特記憶,就從這裏開始了。

以工體的圓環爲界,分別構成了場內、場外兩片空間。場內一圈標準400米紅色塑膠跑道圈住鋪設着天然草皮的足球場,場外巨大三角露天泳池,後來建造的游泳館,東南門向外不斷蜿蜒的人工湖,湖邊新植的一排排垂柳,都是老北京們最愛的去處。

是的,工體不僅承載了首都和全國曆屆重要的體育賽事,還成爲民衆最喜愛的體育場,一處獨一無二的生活樂園。

02

2019年12月,中超賽季最後一場打響,工體場內,北京國安對戰山東魯能。

綠色隊服的國安在落後兩球的情況下,猛然發力,連扳三球,最終以3比2戰勝山東隊,守住了主場陣地。比賽結束後,國安隊員們繞場一週,答謝臺上歡呼的球迷。

這是最後的巡禮。

北京球迷愛工體,工體是北京國安隊的主場。國安隊第一個職業聯賽冠軍,就是在這裏奪得的。自上世紀80年代起,這裏就留下“工體不敗”的神話,國安所代表的洶湧綠色延續至今。

2009年,北京國安主場迎戰杭州綠城。此一役對國安尤爲重要——積分榜上,國安與建業隊同積48分,長春亞泰隊47分又緊隨其後,稍有懈怠,勝利就有可能失之交臂。

國安球迷將最純粹的愛,傾瀉在了工體的每一方空間。

廣播每每念出一個綠城隊員的名字,全場便高呼“傻x”罵聲,隊長馬成和主帥吳金貴則收到了最高分貝。比賽開始之前,幾千球迷在工體北門外排了三天三夜隊,只爲買到一張球票,親眼見證國安奪冠。

國安不負衆望,最終捧起了聯賽冠軍的獎盃——這是國安十六年來首次奪得職業聯賽冠軍。早早就準備好的“十六年等待”綠色大旗,盡情揮動在工體場內。

國安在進入職業化的26年來,只有5個賽季沒有在工體比賽,在工體,一代又一代的國安球迷在這裏見證了球隊的成長和榮光。

與之相對應,因爲國安,綠色成爲嵌在工體骨子裏的顏色。

2012年“7·21”,50年一遇的暴雨狂嘯傾盆,近3萬球迷風雨無阻來到工體,陪國安奮戰到底。前八一隊隊長,第一代國腳姜傑祥去世後,應他要求,骨灰被撒在了工體左後衛位置。因此,每一場國安奪冠的背後,場上“第12人”的都市傳說又會被提及一次。

如今,北京已經在海納百川的征程中逐漸“去北京化”,那些雜糅自全國各地的人、物,不斷消解着它的本色。但工體,依然是那些出生並留在老胡同裏,或已遷至他處的北京孩子們,不定時尋找家鄉味道的地方。

這裏有和自己說一樣口音的人們,這裏有最熟悉的球隊,這裏是他們的“聖工體”。

每逢比賽,地鐵車廂裏,暗色外套藏不住炫目的綠色球衣。東四十條通往工體的紅綠燈口,低頭向路前方一撇,總能看到幾位穿着綠色足球襪的球迷。工體門口,匆匆駛來的路虎車身上,有醒目的綠色隊徽。

這些散佈在北京各處的零星小綠,共同組成了工體內壯觀的球迷文化,他們一起聲嘶力竭地呼喊着:

這兒是哪 ?北京 !我們的球隊是?國安!我們要與國安一起?戰鬥!國安,國安,北京國安!!

助威海嘯聲中,振臂的律動見證每一次的綠色狂飆,這是國安球迷約定一同唱起的開場序曲。

03

色彩曾隱喻時代的質感。譬如上世紀70年代之前,因物資貧乏,灰、藍黑是人們的主流穿着色。

進入21世紀的今天,人們已經習慣了燈紅酒綠,而工體,在時光變遷中,就是逐色的弄潮兒。

它從白色起,最先渲染出國安的綠色,繼而是彩色——它迎來送往一波又一波耀眼的明星,如同一盒眼影盤,打開來,不知道會往今天的眼皮上塗抹些什麼。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噢……你何時跟我走

一套汗衫,腳踩老北京布鞋,褲腳一低一高,隨着節奏踩出震動,1986年,崔健就用這一首《一無所有》,喊出了中國搖滾的力量。每一句歌詞都似一隻青筋突起的拳頭,錘在赤紅的心上,被捶出熱血。

場館內,燈光斑駁炫目,臺上臺下的人籠在其中,一同嘶吼。

在沒有鳥巢之前,工體是檢驗歌手人氣的指標。這裏前前後後留下了張惠妹、張學友、Beyond、劉德華、王菲與陳奕迅等各路神仙的身影。後來,即便鳥巢已然分流明星的熱鬧,但在三里屯的潮流商圈內,工體還是他們自證實力的第一選擇。

白色的工體外殼有了舊的痕跡,但色彩一年勝似一年新。

崔健在30年後曾再登工體舞臺,一股紅色射燈投在舞臺上,樂隊裏的每個人被勾勒出紅色的輪廓,看臺下樂迷搖動的紅色大旗與之相呼應。紅色是搖滾的底色。

自2003年始,周杰倫每隔三四年時間,就要在工體開唱一次,最後一次,是2017年《地表最強世界巡迴演唱會》。對於90後們來說,他是粉色的,粉色意味對Jay“小公舉”一般的寵溺,也是對青春的祭奠。

圖:周杰倫「地表最強」工體演唱會

2018年10月,鹿晗在工體開《Re:X巡迴演唱會》,開演之前佈置場地時,要求將草皮提前收走,這一舉動讓不少國安的球迷紛紛路轉粉。那天,陪伴他的一片金色鹿角海洋,彷彿又增色一分。

工體燈光最炫目的演唱會,莫如帝國女孩匯成的三色海洋,王俊凱的藍色、王源的綠色和易烊千璽的紅色。顏色之間,還有或明或暗的較量。

那些奪目的燈牌進場並不順利。由於場館大,人數多,燈牌多,存在很多安全隱患。通常情況下,主辦方要求不可以帶燈牌,各家應援粉絲只得極盡聰明才智,私下裏,一篇篇攻略祕籍流傳江湖,綁在大腿上,塞進文胸裏,佯裝孕婦裹在腰上。

這是工體裏,屬於追星女孩的瘋狂——誰的青春不是五彩的呢?

04

年輕人愛工體,尤愛夜晚的工體。

沿着工體西路,從北向南,一路行駛,道路兩旁的樹向後飛去,層層綠葉遮擋不住霓虹和慾望。沒人知道工體附近究竟有多少夜店,彷彿盧溝橋的石獅子一樣沒有確數。

夜色掩映,女孩們化上精緻的妝容,向鬢角無限延伸的眼線,以及緊緊包裹臀部的皮裙,露出白花花胸脯的吊帶,有些曼妙,唯有夜晚有展現的韻味。小青年們滿身潮牌,光線昏暗中,墨鏡是耍帥的標配。

每間大大小小的夜店門口一定會陳列着一排排豪車,這裏比任何一場車展匯聚的豪車還多,推門迎面對上的,大多都是一副歲月從未留下痕跡的面龐。

熟悉這裏的人都知道,其實工體的夜店是有鄙視鏈的。

在工體的人瞧不起別地兒,他們說,“工體的DJ才叫打碟呢!五道口的只能叫放歌兒……”

在工體內部,作爲最早進駐工體的MIX和VICS,是京城夜店的祖師爺,正是看到這兩家夜店的火爆,資本家纔信心大增,越來越多的資金開始湧入工體。自2000年開業以來,它見證了北京酒吧和Club的歷史。VICS官網上,至今驕傲地寫着這樣幾個字:“永不凋零霸王花”。

以新爲王的後浪們則看不上MIX和VICS的老炮兒,Sir Teen(13)、One Third(OT)這樣的百大俱樂部纔是他們的歸處。

這裏有更年輕的音樂、知名的DJ,還有更年輕的人。畢竟,據說杭州的OT則是連王思聰和丁磊都會去打卡的地方。疫情期間,由於無法開店,OT開啓線上雲蹦迪,一場直播下來, 200萬輕鬆收入囊中。

夜幕中,工體常常微醺。

釋放壓力的上班族,吸取夜間靈氣才能存活的夜店咖,以及爲求一夜刺激而來的冒險家,他們共同構成了工體微醺的元素。

或許,人類本孤獨。也因此,成羣的孤獨動物聚在一起,讓DJ 的beats在耳邊爆響,向內是慾望的排泄,向外是身體的顫慄。

從這點上說,工體的年輕人們如反光體,他們吸收一切,反彈一切,並熱情地擁抱最激烈的生活。

05

在工體,每天都有盛大的party,前來者進場赴宴,有的人卻不得不留下來。

後者彷彿遊離在工體的喧譁之外,但又是真切組成工體的一份子。

晚間七點,演唱會或者球賽開始在即,總有人還在等待,像戈多一樣等待,他們在工體門口前數十米長的路上徘徊,觀察每一個遲遲未進場的人的姿態。他們時不時從褲兜或腰包裏掏出褶皺的票,與前來者對一對暗號。

凌晨一點,通往各大夜店的路上,仍能看到腳跟前一捧花的女人。她們或親自兜售,或使出奇招,牽着孩子出動,小孩子扯住你的袖子或衣服角,一路尾隨“買朵花吧”“買一朵吧”“哥哥給姐姐買朵花吧”。

在工體,玫瑰或者月季永遠是按朵買的。

曾有人看不慣這種糾纏,抄起一桶水向賣花女人迎面澆去,女人大紅色的羽絨服立馬變成深紅,順着脖子,水滴滴嗒嗒下來。潑水的男人不依不饒,追着轟趕,女人落荒而逃。

凌晨四點,夜渲染到最黑時,夜間貓頭鷹上崗等候自己的獵物——那些走路踉踉蹌蹌的男男女女,或者嘴裏開始發出嘶嘶冷顫的人。

“來吧,美女,坐我的車”。打車軟件滴滴上顯示,等待在100位以後,急於回家的人們索性接納那張職業的笑臉,跨上車去。等到達目的地,收到價格時,才後悔自己不該輕易就被這份熱情唬住。

騎摺疊自行車的代駕騎士們在寒夜裏嚴陣以待,等待拿到那把價格不菲的鑰匙,載上有酒氣的人,並企盼這趟代駕活別駛向太遠的郊區別墅。車後座的人們往往早已雲遊在另一個空間,偶有人的哭聲,代駕們依然坐得端正,他們一言不發,看着前行的征途。

天矇矇亮了。

道路清潔作業者開始上班,巨大的垃圾車吞吐進一整晚狂歡後的遺留。

在這個被稱爲“北京警情最複雜的片區”裏,站好最後一班崗的警察尚未睡去。每天夜間0點到4點,接警量會升至全天的50%。110的電話頻頻響起,藍色的襯衫就開始出動,去往各個條弄裏。

最後一班車“夜三路”在五點四十分從青年路開來。車上只有稀少的乘客,一位頭髮花白的大叔倚着窗戶睡着了,車子平緩地向城市西邊駛去。

日頭終於要放出今天的第一道晨光,夜的大手徐徐落下了。路上開始有上了年紀的大爺大媽穿梭。他們起身去晨跑,買最早的一波菜,或者爲還未睡醒的兒孫購買上一份豆腐腦。

任如何絢爛,組成工體的還是這樣一個個尋常的日子。

人們也會在這般尋常的日子裏,等工體再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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