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呂正惠:爲什麼面對富強的中國,有些人仍然沒有歸屬感?)

【文/呂正惠】

題目這一句話是我的由衷之言,絲毫沒有誇張的成分,首先我要簡略說明一下我所以有這種體悟的經歷。從20世紀80年代末期開始,“臺獨”思想逐漸瀰漫於臺灣全島。我大惑不解,曾質問同爲中文系畢業的好朋友,爲什麼不承認自己是中國人,難道你不是讀中國書長大的嗎?他回答,中國文化那麼“落後”,中國人那麼“野蠻”,你爲什麼還要當中國人?這樣的對答,在其後十多年間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我每次喝醉酒,都要逼着人回答:“你是中國人嗎?”很少有人乾脆地說“是”,因此,幾乎每次喝酒都以大吵大鬧結束。

那十幾年我非常地痛苦,我無法理解爲什麼絕大部分的臺灣同胞(包括外省人)都恥於承認自己是中國人,難道中國是那麼糟糕的國家嗎?我因此想起錢穆在《國史大綱》的扉頁上鄭重題上的幾句話:“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一、當信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以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二、所謂對其本國以往歷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以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三、所謂對其本國以往歷史有一種溫情與敬意者,至少不會對其本國以往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站在以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於古人……”我突然覺悟,我的臺灣同胞都是民族虛無主義者,他們都樂於將自己身上的“罪惡與弱點”歸之於“中國人”,而他們都是在中國之外高高在上的人。說實在的,跟他們吵了多少次架以後,我反而瞧不起他們。

爲什麼面對強大的中國 有些人仍然沒有歸屬感?

呂正惠在臺北家中,2010年 黃文倩攝

也就從這個時候,我開始反省自己從小所受的教育,並且開始調整我的知識架構。小時候,國民黨政府強迫灌輸中國文化,而他們所說的中國文化其實就是中國的封建道德,無非是教忠教孝,要我們服從國民黨,效忠國民黨,而那個國民黨卻是既專制又貪污又無能,叫我們如何效忠呢?在我讀高中的時候,李敖爲了反對這個國民黨,曾經主張“全盤西化”,我深受其影響,並且由此開始閱讀胡適的著作,瞭解了五四時期反傳統的思想。從此以後,五四的“反傳統”成爲我的知識結構最主要的組成部分,而且深深相信,西方文化優於中國文化。矛盾的是,也就從這個時候,我開始喜愛中國文史。

爲了堅持自己的喜好,考大學時,我選擇了當時人人以爲沒有前途的中文系。我接受了五四知識分子的看法,認爲中國文化必須大力批判,然而,從大學一直讀到博士,我卻越來越喜歡中國古代的典籍,我從來不覺得兩者之間有矛盾。瀰漫於臺灣全島的“臺獨”思想對我產生極大的警惕作用,讓我想到,如果你不能對自己的民族文化懷有“溫情與敬意”,最終你可能不願意承認自己是中國人,就像我許多的中文系同學和同事一樣。這時候我也才漸漸醒悟,“反傳統”要有一個結束,五四新文化運動已經完成了它的歷史任務,我們要有一個新的開始,中國歷史應該進入一個新的時期。後來我看到甘陽的文章,他說,要現代化,但要割棄文化傳統,這就像要練葵花寶典必須先自宮一樣,即使練成了絕世武功,也喪失了自我。如果是全民族,就會集體犯了精神分裂症,即使國家富強了,全民族也不會感到幸福、快樂。我當時已有這個醒悟,但是還不能像甘陽說得那麼一針見血。

甘陽還講了一個意思,我也很贊成,他說,我們不能有了什麼問題都要到西方去抓藥方,好像沒有西方我們就沒救了。實際上,西方文明本身就存在着很重大的問題,要不然他們怎麼會在征服了全世界以後,彼此打了起來。從1914年到1945年,他們就打了人類有史以來最殘酷的兩場大戰。我當時還沒想得那麼清楚,但我心裏知道,爲了在“臺獨”氣氛極端濃厚的臺灣好好當一箇中國人,我必須重新認識中國文明和西方文明。應該說,1990年以後,是我一輩子最認真讀書的時期。我重新讀中國歷史,也重新讀西洋史,目的是肯定中國文化,以便清除五四以來崇拜西方、貶抑中國的那種不良的影響。這個時候,我覺得自己年年在進步,一年比一年活得充實。著名的古典學者高亨在抗戰的時候,蟄居在四川的嘉州(樂山),埋頭寫作《老子正詁》。他在自序裏說:“國丁艱難之運,人存憂患之心。唯有沉浸陳篇,以遣鬱懷,而銷暇日。”我也是這樣,避居斗室,苦讀羣書,遐想中國文化的過去與未來,在臺灣一片“去中國化”的呼聲之中,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之處。也正如孔子所說,“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云爾”。就這樣,中國文化成了我的精神家園。

爲什麼面對強大的中國 有些人仍然沒有歸屬感?

在臺灣苗栗縣灣寶,2011年 黃文倩攝

2000年左右,我突然醒悟到,中國已經渡過重重難關,雖然有種種的問題還需要解決(哪一個社會沒有問題呢),但基本上已經走上平坦大道了。每次我到大陸,跟朋友聊天,他們總是憂心忡忡,而我總是勸他們要樂觀。有一個朋友曾善意地諷刺我,“你愛國愛過頭了”。我現在終於逐漸體會,大陸現在的最大問題不在經濟,而在“人心”。憑良心講,現在大陸中產階級的生活並不比臺灣差,但是,人心好像一點也不“篤定”。如果拿80年代的大陸來和現在比,現在的生活難道還不好嗎?問題是,爲什麼大陸知識分子牢騷那麼多呢?每次我要講起中國文化的好處,總有人要反駁,現在我知道,這就是甘陽所說的,國家再富強,他們也不會快樂,因爲他們沒有歸屬感,他們總覺得中國問題太多,永遠解決不完。他們像以前的我一樣,還沒有找到精神家園。

我現在突然想起《論語》的兩段話,第一段說:

子適衛,冉有僕。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翻成現在的話,就是先要人多,再來要富有,再來要文化教養。現在中國的經濟問題已經不那麼重要,我們要讓自己有教養,就要回去肯定自己的文化,要相信我們是文明古國的傳人,相信我們在世界文明史上是有貢獻的。如果我們有這種自我肯定,如果我們有這種遠大抱負,我們對身邊的一些不如意的事,就不會那麼在乎。《論語》的另一段話是: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道),富而好禮者也。”

以前我們中國普遍貧困,現在基本上衣食無憂,跟以前比,不能不說“富”了,我們現在要的是“禮”。“禮”是什麼呢?不就是文明嗎?我們能用別人的文明來肯定自己嗎?除非我們重新出生爲西洋人,不然我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改造爲西洋人。我們既然有這麼悠久的、偉大的文明,雖然我們曾經幾十年反對它,現在我們爲什麼不能幡然悔悟,重新去肯定它呢?事實上,以前我們在外國的侵略下,深怕亡國,痛恨自己的祖宗不長進,現在我們既然已經站起來了,爲何不能跟祖宗道個歉,說我們終於明白了,他們留下來的遺產最終還是我們能夠站起來的最重要的根據。自從西方開始侵略全世界以來,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那麼大、像中國那麼古老、像中國經受過那麼多苦難,而卻能夠在一百多年後重新站了起來?這難道只是我們這幾代中國人的功勞嗎?這難道不是祖宗給我們留下了一份非常豐厚的遺產,有以致之的嗎?我們回到我們古老文化的家園,不過是重新找回自我而已,一點也無須羞愧。

蘇東坡被貶謫到海南三年,終於熬到可以回到江南,在渡過瓊州海峽時,寫了一首詩,前四句是: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擴大來講,中國不是度過了一百多年的“苦雨終風(暴風)”,最後還是放晴了嗎?放晴了之後再來看中國文化,不是“天容海色本澄清”嗎?這文化多了不起,當然就是我們的精神家園了。最後再引述錢穆《國史大綱》扉頁上最後一句題詞:“當信每一國家必待其國民備具上列諸條件者(指對本國曆史文化具有溫情與敬意者)比數漸多,其國家乃再有向前發展之希望。”我們國家的前途,就看我們能不能回去擁抱民族文化。

林啓輝 本文來源:觀察者網 責任編輯:林啓輝_NB13068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