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主任

我們那個窮得嘎嘣兒嘎嘣兒的年代,兜兒裏是不可以有零食的。即便是,我這樣家庭條件稍微寬綽的孩子,也頂多是,上學時帶一顆煮雞蛋,抑或是,褪了色的棒棒糖。班級一下課,我這個小土豪就特意圍着女同學周圍,得意的臭顯擺一圈兒。

然後挑要幾個要好的,遞上去讓對方梭羅一小口,然後滿足的,落座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剩下沒舔到的大多數,也只有乾瞪眼兒的份兒。

要是碰上厚顏無恥的男同學,還會主動湊上我桌前,蹲下來,隱晦的誇讚一番:你今天的鞋子真好看!然後,我根據我當時的心情,來決定,是否可以將棒棒糖,給他梭羅上一小口。

那個年代,貧富的差距,有機地將班級同學分成三個層面,相當於《平凡的世界》中的“路遙套餐”。

有錢人,上學帶褪了色的棒棒糖,班級上到處炫耀。沒錢人,揣着家裏大人地裏拉拉下的黃豆粒子,在班級的爐子烤着喫。嘎嘎窮的,自行吞嚥唾沫,然後萎縮在教室的某個角落裏,捍衛着窮人那點兒可憐的自尊。

就等着,有錢人和黃豆粒子招呼自己,然後剎那間,可以找到放棄自尊的理由,立馬衝上去,分食他人的零食。

我的同桌兒是校長的兒子,是剛剛跟着他爸來到我們學校的。分到和我同桌兒,全班都羨慕的不得了。畢竟是上海大城市來的,書包裏一定隱藏了不少好喫的。

當然,我也是有底線的,輕易不喫嗟來之食。爲了得到那大城市的嗟來之食,我頭一天晚上,讓姥姥給我煮了兩顆,本該禮拜六才煮的雞蛋,帶到學校,作爲和新同桌交換的禮物。

沒成想,耗了一整天,對方也沒有啥反應,就是不將書包裏的零食掏出來。摳門兒,小摳兒!害的我兜裏的雞蛋……

晚上回家,心疼姥姥給我煮的那兩顆雞蛋,摟在被子裏,等待第二天能出現轉機。第二天課間,我同桌由於沒有和班級同學分食,他書包裏藏匿了兩天的零食,瞬間就被全班孤立了。

不過,我還沒有放棄。我的經驗,要想得到對方書包裏的零食,還是主動些比較好,畢竟人家是大城市來的,擺擺臭架子,也很正常。

我的同桌兒我管他叫小上海,一課間功夫,我們就開始熟絡了。他吐沫星子噴濺了我滿臉,給我講,他的家鄉到底有多大。嘮起來他的媽媽時,他突然噶住了,眼神裏瞬間寫滿了失落,然後一個人衝出了教室,跑到房子後面的榆樹下蹲了下來,然後拾起來一根兒樹棍兒,死命的划着地面。

我緊隨其後,兜裏晃晃蕩蕩的,還揣着昨天的那兩顆堅挺的雞蛋。看到他眼淚噼裏啪啦的,連成線,砸在了地面上,還濺起了灰塵。我當時心就軟了,瞬間繳械,掏出了我兜裏本來可以作爲交換條件的一顆雞蛋,遞了上去。

他瞅瞅,沒有要。然後用袖子抹扯,即將垂涎下來的又長又清的鼻涕。城裏的孩子就是不一樣,連流鼻涕都是清澈的,不像我們村裏的孩子,鼻涕黝黑黝黑的。拿着吧!今天起,我們就是好朋友了!我的主動,讓他應接不暇。

可,我沒有好東西給你啊!沒關係!我不要!他迸濺的眼淚瞬間就止住了,臉上還居然笑開了花:真的!等以後我……我捂住了他嘴:我不要!

那……放學,我請你去我家做客!嗯!

說是他的家,其實就是村子裏村長給學校倒出的一間空房子,塑料布糊的窗戶。風一刮忽閃忽閃的,就等着來一陣硬風,可以徹的將其撕碎。他領我一進屋子,我就傻了眼。我想象中的上海來的文化人的家,應該不是我看到的樣子:屋子幾乎沒有地方下腳,滿屋子堆積的都是撿來的垃圾。一個瘋瘋癲癲的女人衝我傻笑。我愣住了。

小上海熟絡的向那個女人介紹:媽!這是我同桌兒。不用害怕!這是我媽,有點精神不好,不過她不傷人的。

說真的,當時我就驚呆了。居然上海還會有這樣的家庭。我很挫敗,坐一會兒就想走。小上海看出了我心思,就滿屋子找東西:我家亂,每次我和爸爸收拾完,媽媽就弄亂,沒辦法。我給你找點好喫的吧!轉了一圈兒,彷彿小上海沒有找到什麼可以喫的。他雙手一攤,極爲尷尬。然後撓了撓頭:有了,我給你一本小人書吧,我最喜歡的《地道戰》!

他送我剛要出門,彷彿又想起了什麼,然後轉回頭:媽,這是我同桌給我的一顆雞蛋,一會你把它喫了吧!然後,小上海一步一蹦躂,和我出去了。

小上海一出門,就伸出了手指頭:和我拉鉤兒,替我保守這個祕密!我倆拉了鉤兒。就這樣,班級上小上海的家庭無人知曉。當然,除了我,班級也沒人給他零食。當然,他也沒有零食可以給別人。

最讓我震驚的是,校長的反應。(他爸是我們學校校長,兼任我們班主任,我們村子一共就兩個班)。校長每天並沒有拉拉着大長臉,相反,每天都很樂觀的和我們聊天,聊科學,聊理想。

後來,聽大人說,校長拒絕了村裏的資助。一個人靠工資,還給我學校弄了一個圖書角。村長怒了:有這個錢,給你家孩子和媳婦買塊肉不好嗎!校長咧嘴不答。

那天,不知道誰出的幺蛾子,全班湊錢去城裏看電影。生活委員挨個收錢,由於是提前通知了,每個人都準備好了。輪到我和小上海了,小上海扭扭捏捏,翻騰着書包。

快點兒!小上海!小上海頭上冒着大汗珠子,就像瞬間淋溼了一場小雨。班長突然在後面大吼:你怎麼能收小上海的錢呢!你不知道啊,咱校長把錢都花在了咱學校,他媽媽還是個瘋癲!你還有良心嗎!

班級瞬間炸開了鍋。那一次,電影沒有看成。倒不是,因爲小上海一個人沒有出錢。因爲那年代,窮孩子就算是再窮,也不會逼着比自己條件還窘困的孩子,去做那些無法實現的事情。這點志向還是有的。你窮,我們幫不了你,但,我們大家陪着你一起窮。

小上海一家,離開村子的那天下着傾盆大雨。村長驅趕我們湊上前的一大幫孩子。我們每個同學手裏都攥着,自己要給小上海的禮物,有煮雞蛋,有褪了色的棒棒糖。旁邊還擠着那誰家的大娘,綁了一隻下蛋的老母雞。

校長滿臉扭曲:你瞅瞅!俺咋能要你們的東西!這幾年,俺什麼也沒給你們!咋能收你們的東西!小上海的書包裏,被我們強制性的,裝滿了我們全班的各種零食和各種小玩意兒。

小上海和大家一一告別。彷彿忘記了,因爲矮小,被擠沒影兒的我。爲這事兒,我自己還趴被窩兒,獨自哭了兩宿:可憐兒,我還送他一個我最喜歡的木製盒子槍。

那天,村長大喇叭喊我家大人去取信。小上海寫給我的:原諒我臨走沒給你打招呼,我實在愧疚,這幾年也沒有什麼可以給你的,我記得,我在你家喫了不下10頓餃子。姥姥包的餃子真好喫!長這麼大,我從來沒有喫過這麼好喫的餃子。我媽媽還要看病,我實在沒有錢給你買禮物。你就把這封信的郵票,當做我給你的禮物吧!這張郵票,我花了很長時間,在郵局給你挑的!

事情過去好幾十年了。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接受一個現實,那就是:村長說,你們的老校長,把自己的工分兒攢起來,給咱們學校做了一個圖書角,給咱們教室都換了新玻璃,給咱們操場上,還安裝了籃球架子。卻捨不得,給他自己家孩子買一身兒新衣裳。

我家孩子都上學好多年了。到現在,我還是無法接受一個現實:村裏人當年給校長送的老母雞和雞蛋,還有白麪豆油啥的。校長後來又給村長打過匯款單來,附言上還清晰的寫着一行字:這點錢,實在買不了那麼多的東西,就是代表我的一點兒心意吧!

我還記得小上海在信中還寫到:你可能忘記了,我剛來咱村子的第三天,你就給我了一顆雞蛋。我永遠忘不了。

我怎麼會能忘記呢!那時候,我兜裏其實是有兩顆雞蛋的,我卻只給你了一顆。到現在,我還在爲當年,兜裏的那個雞蛋,沒捨得都給小上海,而感到歉疚。

老校長當年帶着自己的瘋癲媳婦,撇家舍業,來村兒裏教我們,除了基本生活費,把全部錢都給我們學校買了粉筆和書啥的,連一袋子零食,都不捨得給小上海買。我卻因爲兜裏的最後一個雞蛋,在小上海面前,糾結了很久,最後,還是沒有勇敢的掏出來。

還有,小上海當時企圖,用邀請我去他家做客的方式,來還我那顆雞蛋的人情。即便是到他家,我當時什麼好喫的也沒有喫到,我心裏到現在,還是很感激的。

不知道爲什麼。也許,因爲他有一個偉大的爸爸。家裏頭兒,其實過得破馬上飛的。學校裏,卻看着我們得滿分兒,得意洋洋。我還記得當年:小上海笑着和我說,他媽媽喫了我給的那顆雞蛋,噎住的格兒嘍,格兒嘍的!

寫到這裏,我實在是寫不下去了,哽咽了。

世人皆苦,唯你善良。就用這句話,來懷念和緬懷,已經離開了我們多年的老校長。順便,也銘刻一下我和小上海的,那段友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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