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中国各界完成了拨乱反正,文艺活动逐渐复苏着。一部名叫《花为媒》评剧电影走上了荧幕,里面高挽凤纂、面若桃花的张五可,凭借着风流的眼波身段和婉转的唱腔,俘获了一大批观众的心。《诗经》中的“窈窕淑女”似乎有了最好的诠释。

坐在电视机前欣赏《花为媒》的观众,不止有喜爱国粹的平凡大众,还有这灵动秀丽的张五可扮演者——新凤霞。

她的目光紧锁着荧幕,看着当年自己年轻姣好的容颜,用唯一能自由活动的右手,轻轻挽起了鬓边的白发。

“共和国第一美女”、“评剧皇后”……这些加诸她身的荣誉,对而今坐着轮椅的她来说,究竟是福是祸?

01 一、幼年遭拐,阴差阳错入梨园

任何一座再光鲜亮丽的城市,都有一处不堪入目的角落。这里以极高的人口密度聚集着一群人,他们有的天未亮就出门工作,有的入夜时分还没归家,衣衫褴褛,入不敷出。这样的地方,我们通常称之为“贫民窟”。

新凤霞就是在这样环境下长大的。在天津城南杨家柴厂的大杂院里生活,和她比邻而居的,是卖油条的叔叔和捡破烂的老太太。愁苦是他们脸上唯一的神情,就连孩子的笑容都是那样罕见。

这样的童年注定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仅有的一次却影响了新凤霞的一生。她跟着大人路过戏园,看到粉墨登场的曲艺演员,不由得驻足观看。她牵动母亲的衣服:“娘,他们的衣服真漂亮。他们是做什么的,我以后也能穿那样的衣服吗?”

稚童的问题却换来母亲的皱眉。她压低声音斥责了新凤霞,告诉她,这些人是“戏子”,是最不入流的职业,只有没有父母亲人的孤儿才会去学戏。

说者无心,可“没有父母”一句却暗合了新凤霞的身份。供养她的父母并不是赋予她生命的人,这个出生在苏州的女孩儿是被人贩子拐带着北上,最后才流落贫民窟,被一对夫妻收养。

也许是独特的经历让新凤霞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成熟,她受了训斥之后没有放弃,而是眨巴着眼睛提议:“但我学了戏,我就能挣钱了,咱们家就不会这么穷了。”

艺压当行人,钱压奴辈手

为了生存苦苦挣扎的夫妻对视一眼,想想自己困苦的家,最终还是点了头,将六岁的新凤霞送去学戏。由于家庭条件太差,新凤霞不能全身心地学习,白天还要做小工,只有晚上才能去戏园学习。

同样是吃苦、挨打,可是比起戏班中的其他孩子,新凤霞从小就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资。她学什么像什么,年纪虽小,但是起范儿之后有模有样。

就这样在戏园子里泡了六七年,等到新凤霞长成一名十三岁的少女之时,又改学了评剧。

曲艺相通,而评剧才是新凤霞一生的归宿。只不过学评剧一年,她就等来了机遇。女主演闹婚变失踪,还是小小学徒的新凤霞以主角的身份挑梁演出花旦戏《唐伯虎三笑点秋香》。

这不仅是运气,更是因为新凤霞的出众在平日里就被师父看在心中。其余的学徒在练完功之后就去玩耍偷懒,而新凤霞则悄悄地模仿着主演,不仅唱词背得滚瓜烂熟,连一举手、一抬眼的细节都熟记于心。

有了这样的功底在,即使是被赶鸭子上架,新凤霞也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这一次机会让剧院的经理发现了新凤霞,从此之后,他常常安排一些反串的角色给她:老旦、老生、青衣……不论是哪一个行当,新凤霞从未让人失望。而她也在一次次的锤炼中拓宽了自己的戏路,建立着自己的观众基础。

“世上无难事,一逼也就逼出来了。”这是新凤霞的原话,质朴无华,可却把她的坚韧和要强展露无遗。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能让她承受住生活接下来的磨难。

新人崭露头角,很快遭受了老人的打压。老班主趁机压榨声名鹊起的新凤霞,水牌上一连十天都写着她的名字,不给她休息的空当。可高强度的工作换不来一份回报,赚得盆满钵满的班主不给她一分工钱。

受了欺压的新凤霞一边咬牙忍耐,一边沉下心思量对策。最后她有了答案——

到北京去!

她一没有家庭背景,二没有关系人脉,她拥有的只是对北京的向往。在传言里,首都北京是艺术家的聚集地,想要出人头地,只有去北京才行!

于是新凤霞孤身一人背起了行囊,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火车。她起先落脚在天桥的一个小戏园中,默默无闻,又凭着自己的实力,将自己的名号越唱越响。

1950年,她接触到了更高的层次。妇联主席找到了新凤霞,将一份推动她成为享誉京师的名角儿的剧本送到她面前——《刘巧儿告状》。

彼时国家刚刚制定了全新的《婚姻法》,想要通过能被普罗大众接受的方式宣传。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里,戏曲作为一种民俗文化,能很好地起到传播作用。妇联主席希望新凤霞把《刘巧儿告状》的剧本搬上评剧的舞台,用表演的方式影响百姓。新凤霞欣然接受了。

于是在北京的万盛轩戏园,新派评剧《刘巧儿》轰轰烈烈地开演。有了新颖的内容和独特的唱腔,四九城一时间万人空巷。新凤霞的名字真正走进了百姓的心里,从此被送上了“评剧皇后”的宝座。

02二、报纸表白,两情相悦得良人

《刘巧儿》不仅在艺术上成就了新凤霞,还为她觅得一生所爱推波助澜。

1951年7月,因为演出《刘巧儿》而声名大噪的新凤霞受到邀请,要在全国青联代表大会上发言。这让新凤霞犯了难:她没有文化,唱的戏词都是口耳相授,本人却并不识字。现如今要去登台发言,顿时压力倍增。

思来想去,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这个名字的浮现让新凤霞脸颊泛红,她犹豫半晌还是拿起电话,等待着对方接起。他并没有让她等很久,电话一接通,新凤霞就直接道:“祖光先生,实在抱歉打扰您,我有件事要麻烦您,请您到我家里来。”

“祖光先生”,正是当时的中国文联委员吴祖光。不久之前,在北京市文化局召开的一次会议上,新凤霞第一次见到这位自己想见已久的《风雪夜归人》的剧作者,同时又被这位身穿灰色制服、风趣自信的男性吸引着。

这一通电话已经可以透露这位知识分子吴祖光的心意。彼时他和新凤霞并不熟悉,新凤霞在电话中也未提及是什么事情需要他的帮助,可是他当即就出发前往新凤霞的住处。而这距离两个人最近的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两人很快在新凤霞的家中会面。一个是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是文艺界名角儿,彼此都带着三分拘谨与矜持。新凤霞向吴祖光说明了原委,后者一口应下,让她莫要着急,他一定会帮她写好新闻稿,并且在明早八点送来。说完,吴祖光没有逗留,起身离开。

吴祖光离开了,这一夜对于新凤霞来说可谓是辗转反侧。蚊子不解风情地在她耳边嗡嗡地吵,新凤霞捂住耳朵,盯着窗外,期盼太阳快些升起来。

次日清晨,吴祖光如约而至,带来了昨夜赶出的稿件,将它交到新凤霞的手上。新凤霞捧着稿件,不好意思地说:“您能不能念给我听听?我……不认得几个字。”

吴祖光自然不会拒绝她的请求。于是两个人一个教,一个学,新凤霞记忆力超群,很快把这篇发言稿背了下来。吴祖光夸赞她的聪敏,新凤霞则羞涩地低下头,搅弄着手指。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吴祖光一时看得呆了,而新凤霞的心中却盘桓着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是《刘巧儿》的女主角,这个故事也深深地影响了她的婚恋观。她要追求幸福,要嫁给自己选择的男人。

待到她再抬头时,道出的话语石破天惊:“祖光,咱俩结婚吧!”

吴祖光在新凤霞提起刘巧儿的时候,还迟钝地没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现在她一语道破,惊得吴祖光腾地站了起来,紧张地在屋内踱步。

诚然,他喜欢新凤霞,她的魅力早已让他倾倒。可是他有着隐秘难言的自卑,他只是一个不出名的导演,除了《风雨夜归人》,再没有什么出名的作品,可是新凤霞的名字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

况且他曾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他以为新凤霞会选择一位更加优秀的男性作为爱慕的对象。

“这件事我得考虑考虑!”吴祖光憋了半天却只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新凤霞心头一沉,方才还带着粉意的脸颊浮起一层薄怒:“我不求着您,不行您就直接告诉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吴祖光反应过来自己让新凤霞误解,连忙解释。他坦白了婚史,向新凤霞言明了自己的焦虑。最后他终于在屋内站定脚步,认真地同新凤霞说道:“我是要对你的一生负责!”

明确了吴祖光的态度,新凤霞转怒为喜。尽管吴祖光当天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但是在报社记者采访新凤霞时,她大方地说出了自己的择偶标准:“我要嫁一个人,这个人得是个电影导演,要34岁,要会写文章,会写话剧,会写电影。”

这样那样的要求,明白的人都清楚,她不是真的想要借此筛选出理想伴侣,而是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吴祖光。若是将这句话当做缩句练习的材料,那么“吴祖光”三个字就足以概括新凤霞这番话的全部内容。

1951年9月,相识不到六个月的吴祖光和新凤霞举行了隆重的婚礼,遵照喜爱港风的吴祖光意愿,采用了独特的鸡尾酒会的形式。

这一年,吴祖光34岁,新凤霞24岁。

03三、病中见情,且将书画伴残生

两人结婚后,爱情也事业都蒸蒸日上。吴祖光凭借剧作,在当时的名声越来越大,而新凤霞也钻研出了她独特的“疙瘩腔”唱法,用自己流利的花腔丰富着评剧艺术的舞台。

美满的日子的终结,来得让人措手不及。婚后不过四年,吴祖光就在运动中被打成了“右派”,被押送至北大荒,进行为期三年的劳动教育,新凤霞的事业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她在不怀好意者的注视下,带着儿女搬进了集体宿舍,一人维系着全家的生活。

此时她未及三十岁,美貌依旧,丈夫却不在身边。孤身一人又带着年幼的儿女,新凤霞的生活不可谓不艰难。到1957年,她本人也被错划为“右派”,事业低迷。

有文化部的领导看上了新凤霞,趁机暗示她:只要离婚,可以保证她重回演艺事业的巅峰。新凤霞听完只是微微一笑:“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那我可以等吴祖光二十八载。祖光是好人,我等他。”

这样不留情面的拒绝,让新凤霞的境遇更加难堪。她白天被推出去接受批斗,晚上还要登台唱戏。等到曲终人散,又有人揪着她去刷马桶,或是给她安排其他又苦又累的活儿。

吴祖光晚年回忆起妻子受到的磨难,叹道:“她总是说我是男子汉,而她才是真正的女英雄,我远远比不上她。”

新凤霞咬牙坚持着,一忍就是三年,才终于将丈夫从北大荒盼了回来。夫妻聚首,抱头痛哭。可苦难远远没有结束,文化大革命像是老天爷对夫妻俩开的巨大玩笑,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丈夫被抓成批斗的典型,新凤霞也失去了做演员的资格,每日受着精神和心理的双重摧残。

抄家、批斗、劳教……新凤霞在命运之手下苦苦地挣扎,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十多岁时流落战地,被伤兵、特务和地痞轮番欺负的岁月。她能忍,她从小就是苦过来的,日子总是越过越好的!

她一直都抱着这样的信念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直到造反派闯进她家,狠辣地敲碎了她的半月板。

一个站不起来的评剧演员,和一个失去双手的钢琴家有什么区别呢?更为雪上加霜的是,1975年的某天,她突发脑血栓,却被医生误诊为脑溢血,没有得到正确的治疗。等她再次苏醒时,已经半身瘫痪,永远失去了回到舞台的机会。

对一名演员而言,没有比剥夺她的舞台更加残忍的折磨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新凤霞有着爱护她的家人。事发之后,丈夫和孩子轮流陪伴、开解新凤霞,吴祖光还鼓励她用完好的右手进行写作,把对生活的期许从舞台上转移到其他方面。

加上她本身的坚韧不拔,她才从那场浩劫中熬了过来。整个人无异于被剥皮抽筋,全身都是带着记忆的伤痛。

1979年,新凤霞才等来了迟到已久的两个字——“平反”。她被重新认定为一个无辜、无罪的艺术家,可惜当年如娇花照水的明艳花旦已经变成双腿残疾、半身瘫痪的老妇。

再想回到评剧界,新凤霞也只能是坐着轮椅,给学生讲学授艺,尽可能地让自己的一身绝学不要就此断绝。她从此,再没穿过那身让年幼的自己挪不开目光的华美戏服。

失去了的名誉重新回到她身上,可并不代表一切都能恢复到未失去时的模样。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已经在这二十二年的磨难里被消磨掉了所有的容光。

她现在所能做的,除了画,就是写。她写她的家庭,她的童年,她的学艺和卖艺生涯、演戏经验,她的同台演戏的伙伴,一些渺小的小人物和当代的著名艺人,贪婪的戏园老板、财主、恶霸,写旧社会,也写新社会,写地狱的黑暗,写友谊、良心和反抗……

她不带任何的文学腔调,也没有故作矫饰的文人习气。她只用着最质朴的文字,写她的泣血的痛苦,写她珍贵的由衷欢笑。

老舍曾在她最好的年华夸她“美在天真”,而当年华逝去的时候,我们从她的文字里,还是能找回那份令人动容的纯粹。

“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爱说过去的事。”如果你找来这本《新凤霞回忆录》,不妨去听一听她说的故事,看一看这颗饱受磨难、依旧能够坦然面对生活的心。

我想,新凤霞之所以能是“共和国美人”,不仅是因为美玉一般的容颜,更是因为这颗金石一般的心。

文|闻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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