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能死而復生;無人來到世上不哭泣。無人詢問何時想進來;無人詢問何時想出去。——克爾凱郭爾《或此或彼》

如果說某哲學家來自德國,這不稀奇,因爲德國哲學羣星璀璨,有深厚的哲學傳統。

然而丹麥,很多人聽到這個名字還是源於安徒生的貢獻,在這樣一個與哲學似乎緣分淺薄的國家,去世的時候年僅42歲的克爾凱郭爾爲丹麥贏得了哲學史上的一席之地,給這個在哲學上略顯寂寥的國度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位19世紀的哲學家思想如此“前衛”,被誤以爲是20世紀的哲人也是常有的事。

在那個黑格爾的體系哲學時代,叔本華尚不爲人知,尼采更是遠未出世,克爾凱郭爾已經不相信理性與進步,而將關注點轉向了個體的感覺與體驗。

這些敏銳的感覺,與他的人生經歷與性格有關。

01

克爾凱郭爾兒時周圍一直瀰漫着死亡的氣氛,這種氣氛影響着他成年後的哲學思想,甚至是他哲學思想的主題。

作爲家裏7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克爾凱郭爾出生的時候父母均年事已高,他從小體弱多病,這讓他對死亡有了超乎常人的感受,22歲的時候,除了一個哥哥,他的所有兄弟姐妹都去世了。

在等待死亡的15年裏,他投入全部的精力創作。

寫作之於克爾凱郭爾,不是賺錢謀生的手段,而是自我拯救,是活着的意義。

身體孱弱在死亡陰影籠罩下的個體迸發出對生命深刻的洞察,克爾凱郭爾對人生充滿了絕望,他的絕望不是對前途的失望或者遭受挫折的痛苦,而是一種存在論意義上的絕望。

只有在絕望中,人才能感受自身的“存在”,真正認識自我,得到關於個體最真實的體驗。

克爾凱郭爾天才的構思與對生活的敏感在《或此或彼》(又譯爲《非此即彼》)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02

《或此或彼》分爲上下兩卷化名出版。

上卷託名“A的論文”《生活的一個片斷》,出版的時候克爾凱郭爾剛到“而立之年”;6年後,下卷託名“B的論文”《威廉法官的信》出版。

書中的文章看似各自獨立,討論的主題和內容也不盡相同,敘述角度時而以“我”出發,時而以日記形式寫成,有時候又是“即席致辭”,然而無論哪種身份,都能看到文字背後作者的影子以及內在主題的聯繫。

這些文章組合起來並不像書名給人的第一印象——這樣也是錯那樣也是錯,儘管克爾凱郭爾確實給出了一些這方面內容,例如那句關於結婚的名言:

結婚,你將爲之後悔,不結婚,你也將爲之後悔。結婚或不結婚,你還是將爲之後悔。

嘲笑世界愚蠢的行爲,你將爲之後悔;爲它們而悲嘆,你也將爲之後悔。

但克爾凱郭爾不是一個“噴子”,他認可婚姻之中的浪漫,家庭的和諧以及關係的穩定,他只是不相信,人可以同時擁有這些。

實際上,《或此或彼》上卷“A的論文”討論的是一種審美的人生態度,而下卷“B的論文”討論的則是道德的人生態度,這兩卷本身就是“此”和“彼”不同的生存狀態,用海德格爾的解釋,是不同的“可能性”。

如果認可康德的說法,天才都有着天賦的判斷力,那麼克爾凱郭爾無疑是天才,他的文字孤獨又不“致鬱”,絕望卻不壓抑,反而幽默風趣。

例如諷刺《格列佛遊記》(著名的“大人國”“小人國”的故事)的作者斯威夫特:

老年實現青年時代的夢想。人們從斯威夫特身上看到了這一點:他在青年時代建立了一座精神病院;到老年他本人卻進去了。

這種風格讓人想起叔本華,克爾凱郭爾自己也說,“讀叔本華的書對我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的表達方式有時和我極其相近,可能是出於過分謹慎的態度,我把原本是我自己的東西歸在他的名下……”

孱弱的身體裏裝着堅強的靈魂。

克爾凱郭爾談及寫作《或此或彼》時說:這本書證明了“有一人能寫作,無需同情的溫暖外套,無需期望的激勵,有一人即使潮流反對他也能夠寫作……

克爾凱郭爾對構成現代生活的一切要素都進行了瓦解:對家庭的信念,對工作的信心,對情感的牽絆,還有人生的目的和意義。

03

對待愛情的矛盾態度在上卷的《勾引家日記》體現得最爲明顯,題目“勾引”其實有故意誘導讀者之嫌,其實哪裏是什麼“勾引家”,明明是一個深情男子對一位姑娘暗戀、追求、訂婚最終解除婚約的心路歷程。

文字因夾雜了真實的經歷而更顯真誠。

上大學的時候,克爾凱郭爾愛上了賈娜·奧爾森,單相思了整整兩年。

後來克爾凱郭爾向奧爾森坦言愛意,後者便拋棄了男友,與克爾凱郭爾訂婚。

這本來是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然而訂婚後克爾凱郭爾卻解除了婚約。原因是他意識到永遠和這個女孩在一起,就意味着扼殺了他對她的愛情。

奧爾森苦苦挽留無果,只得解除婚約,之後,克爾凱郭爾又發現自己依然愛着奧爾森……

這種人放在現在會被定義爲“渣男”。

的確,一般這類行爲的動機就是追求新奇和刺激,“得不到的纔是最好的”。

然而讀了《勾引家日記》,不得不承認敏感的克爾凱郭爾是矛盾的,他所追求的愛情是不可能的選擇,如世間的很多事一樣,得到意味着毀掉。

對任何不輕易放手的追求者來說他絕對不會考慮與一個訂過婚的姑娘談情說愛。可是我對這點是無所謂的。訂婚設置的障礙只是喜劇性的。我既不怕喜劇性的也不怕悲劇性的困難;我惟獨害怕無聊透頂的那種困難。

與別人訂婚,對於這位追求者來說不是障礙,然而當訂婚的對象變成了自己,就產生了“無聊透頂”的困難。

克爾凱郭爾並非不愛奧爾森,他害怕的也不是奧爾森會變心,而是一旦婚姻進入了社會的認可,走入了“既定程序”的婚姻生活的“無聊”對愛情的扼殺。

婚姻並不那麼神聖,而不過是慾望的謹慎結合,一段長期的感情會給人各種不適的體驗。

作爲叔本華、謝林的同時代人,克爾凱郭爾在那個時代寫就這樣的哲學思考還不是普遍現象,更何況在理性的熱情面前,克爾凱郭爾對人的生存境遇的體驗顯得那麼“不合時宜”。

他沒有對人類的進步滿懷信心,也沒有追捧理性的能力,而是藉助藝術講述着人生的困惑。也許他沒有給出答案,否則也不會試圖自殺。

但他提出了“存在”問題,提出了人存在本身的困境,這讓他的哲學思想在他去世30年後被人注意,他本人更是被半個世紀之後才興起的存在主義哲學“追封”爲“鼻祖”。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