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蝟

乾隆像

冷血,殘酷,屠戮,荒謬,逗逼,無厘頭…

當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你會想到什麼?

01

乾隆四十二年,江西新昌(今宜豐)。

初秋的一天,一隊持槍佩刀的官兵突然殺進棠浦鎮沐溪村,將一戶人家圍得水泄不通。

帶隊的來頭不小,乃江西巡撫海成。

海成,滿族舒穆祿氏,曾任山東督糧道、安徽按察使等職。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始任江西巡撫。

堂堂江西一把手,從二品大員,親自帶隊扎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落來抓人,且搞這麼大陣勢,如果你以爲要抓的是江洋大盜,或叛賊逆黨,那就錯了。

弘曆射熊圖

犯事的,只不過是個屢第不中的窮酸舉人,名喚王錫侯。

變故陡生,預感要出大事,王錫侯強扮鎮定,迎出問道:“你們想幹什麼?”

“姓名?”海成硬邦邦反問道。

“王錫侯。”

“捆了!”

“爲什麼要抓我?”

“那得問你爹,爲啥要給你起這麼一個大逆不道的名字。”

王錫侯,去掉中間的“錫”字,即爲王侯,難逃謀反之嫌。

別撇嘴,這是一樁真實公案,絕非編段子,扯閒篇兒。而更扯的,還在後面呢。

02

王錫侯,生於康熙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自幼聰穎好學,8歲通曉訓詁(注:中國傳統語文學的分支,即用通俗之言來解釋古書中的詞語)。

爲追求功名,光耀門楣,王錫侯走上了科舉之路。

很悲催,接連九次春闈,次次名落孫山。直考到37歲,才勉強中了舉人。深知再考下去,這輩子就徹底糊了,遂閉門不出搞起了學術研究。

而此次給王錫侯及全家招惹大禍的,除了名字,還有他撰寫的一本書。

不是小黃.文,也非不經之談,只是本工具書,名曰《字貫》。

當時,莘莘學子使用的是《康熙字典》。因收字太多,且字和字之間沒啥聯繫,“字猶散錢”,查起來很不順手。王錫侯便“以義貫字”,即把發音和意義相同的字,給集匯到一塊兒,用起來則方便多了。

康熙字典

此書尚未脫稿,便名揚新昌,獲點贊無數。後在文友資助下,很快出版上市。

按說,這是好事,怎會惹禍?

錯,禍闖大了——

第一,《康熙字典》屬官方教材,又冠名康熙,焉能有錯?用得着你個窮酸舉子來指手畫腳?詆譭篡改,實爲狂妄悖逆。

第二,也是最要命之處。書中有教人如何避諱、以防犯上的舉例,如:

“聖祖廟諱玄,避用元字,燁避用;世祖廟諱胤,避用引,禎避用正;乾隆御名弘避用宏,避用歷…”

瞧明白沒?王錫侯好心想教別人躲雷,自己卻把“玄”“胤”“弘”等該避諱的字,全寫了上去。

敢寫皇上名諱,實屬“大不敬”,位居十惡罪之六,定斬沒跑!

弘曆採芝圖

03

此節,暫且放下“王錫侯《字貫》案”,先來漲知識,看看帝王避諱文化到底有多萬惡,又有多逗逼。

部分段子,引自作家李開周先生的《皇帝名字避諱指南》一文。在此,向李先生致謝。

在古代,帝王名字是絕逼不能亂寫的,尤其有清一朝。

爲方便介紹,就讓我冒着生命危險,來一趟清穿,穿越回康熙王朝。

康熙名玄燁。爲證明咱有文化,我先給他寫首詩:

“啊,玄燁,我喜歡你——”

真衰,分分鐘,我掛了。

因爲“玄”和“燁”字需避用,必須以別的字來替換,沒商量。如“天地玄黃”,得寫成“天地元黃”;“其華燁燁”,得寫成“其華煜煜”。

那好,我再穿一回,遇着“玄”字就改“元”,瞅見“燁”字就改“煜”字,不就得了?

好聰明,斬!

我又掛了。因爲,我把“玄鳥”改成了“元鳥”。

彼時的人看見“元”字,就會想起小“玄”子,你在“鳥”前加個康熙,居心險惡啊,不斬還留着過年啊?

所以,爲腦袋着想,以後想寫“玄鳥”,儘量換成別的鳥。野雞都行。

此外,如果遇着字體結構中包含“玄”字的,如“弦”、“舷”、“鉉”等,一律“敬缺末點”。

即“玄”字的最後一點空着,不能點。

清朝帝王避諱

再比如,乾隆名弘曆。寫到“弘”字,改作“宏”;寫到“歷”字,用“歴”代替。至於包含“弘”的合體字,像“泓”、“翃”、“紘”等,則都要跟康熙學,敬缺末點。

不過,如逢“閎”字,誰敢缺了點,乾隆定叫他缺了腦瓜子。

看字形,膽敢把皇帝關進(幽禁)大門,還缺了點,是不是想謀逆弒君?剮!

而以上所言,僅爲避諱學問的九牛一毛。你說若穿越大清,單單寫個字,帶N條命都不夠咔嚓的。

就此打住,話歸正題。

04

且說王錫侯被抓歸案,受過酷刑,方纔明白是如何犯的案。

原來,族內有一叫王瀧南的可惡主兒,早就惦記上了他家的祖墳山。幾次搶佔,均未得逞。

《字貫》出版,當即讓王瀧南逮住機會,以亂改欽定《康熙字典》之名,往檢舉箱裏偷偷塞了狀子。

江西巡撫海成,雖胸無點墨,但對上頭交辦的查抄禁書之事非常上心,乾的那叫個熱火朝天。至乾隆四十一年年底,江西已查繳禁書8千餘部,列全國之首,獲評先進單位,且深受乾隆信任。

海成看《字貫》,稀裏糊塗;同僚則認爲王錫侯是好心,方便查閱,不算啥大事。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於是,海成給乾隆寫了份摺子,稟明案情,建議革除王錫侯的舉人頭銜,並附送《字貫》一本,以供御覽。

再說乾隆。看罷奏摺,順手翻閱《字貫》,臉色是越翻越難看。到最後,啪,拍案而起。

激怒他的,正是前文所述緣由:

王錫侯居然沒避聖祖康熙、世宗雍正的廟諱,以及乾隆的御名!

妥妥的大逆不法,罪當碎割凌遲!

05

就這樣,一道聖旨發下,王錫侯被打入死牢。

天地良心,王錫侯寫《字貫》不謀稿酬版稅,純屬善意。做學問多年,他深知史上發生過太多牽涉避諱的文字獄案,很有必要告誡世人繞開這個坑。

比如,明末清初,浙江湖州有個叫莊廷鑨(音lóng)的盲人,家裏不差錢兒,又跟老臣似的喜歡歷史故事,便僱槍手攢了本《明書輯略》。

書中,將降清的尚可喜、耿仲明罵作“尚賊”、“耿賊”,寫清兵入關爲“夷寇”,等等。

而這些,皆犯清廷大忌。於是乎,攢書的,寫序的,校對的,刻字的,印刷的,甚至賣書的,買書的,以及賣呆失察的當地官吏,凡七十餘人,同時被處死,或凌遲,或杖斃,或絞刑,人間秒變地獄。

案發時,“始作俑者”莊廷鑨早已亡故,亦被剖棺戮屍。另有數百人,遭牽連發配充軍。

再比如,順治二年(公元1645年),河南鄉試,有舉子一時筆誤,將“皇叔父多爾袞”寫成“王叔父”。

好嘛,這分明在暗諷多爾袞是“隔壁老王”。殺!

多爾袞畫像

舉子人頭落地,主考官歐陽蒸等皆被革職,下獄治罪。

想想這些殘酷獄案,王錫侯寫書予以警示,當算讀書人的福分。但萬沒想到會被乾隆御批爲逆案,惹下殺身大禍——

經審,同年十二月,主犯王錫侯被判斬立決。據廣東道監察御史胡思敬所撰《鹽乘》記載:“被誅時情狀甚慘”;

家中15歲以上子孫7人,皆判斬監候,秋後處決;其弟侄妻媳等14人,全數充發黑龍江,與披甲人爲奴。

然而,此案並未就此結束。

乾隆認爲,江西巡撫海成,僅提議將王錫侯革去舉人名銜,“實大錯謬”,“雙眼無珠”,判斬刑,暫緩處決(後僥倖獲赦,保住了腦袋)。

原江西布政使周克開,按察史馮廷丞,皆因看過《字貫》,卻未能檢出悖逆之處,一併革職…

上上下下,獲罪牽連近百人。

06

此樁公案,史稱“王錫侯《字貫》案”。

是不是看的頭皮發奓?是不是再也不想玩穿越了?

所以,千萬別被清廷劇裏文人揮毫潑墨的瀟灑狀給忽悠了。他們提筆的時候,心都是哆嗦肝都是顫的:避王者諱,避尊者諱,避親者諱,避賢者諱…

該避的忒多了,一不留神就觸犯大忌,腦袋落地。

晚清名臣張之洞

不得不說,在避諱這方面,晚清洋務派代表張之洞絕對有才。

其在四川做學政時,曾寫過一本《書目答問》,專門教當地秀才如何避諱。每每寫到歷朝歷代的皇帝名諱,便用□來代替。

結果,滿篇□□□□,像極了刪節本的《金瓶梅》《肉蒲團 》,讀來令人浮想聯翩。

公案看完,不想說點啥嗎?你的留言,老臣在傾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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