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明雅

編輯:江 嶽

01運氣

美國阿拉斯加半島,擁有超過500萬英畝的國家自然保護公園,它們是數千頭野生棕熊的家園。每逢春季,白雪消融,溪水潺潺,棕熊從漫長冬眠中醒來,開始在暖春的沃土上活動獵捕。

杭州人張以弛不止一次在這裏觀熊。他喜歡動物,尤其是野生動物。不過,他出生並生活時間最久的那座城市,最爲人所知的動物,是馬雲的那隻貓。

當然,自微小中蓬勃生長,繼而上演傳奇財富故事,亦是這座城市的底色。那些前仆後繼的創業者,都渴望複製馬雲在湖畔花園開始的那段人生。

生在其中,張以弛對這種戲劇性並無過多感知——人類總是容易在習以爲常之中,對熟悉世界裏的能量渾然不覺。

他的人生堪稱順遂。父親是知識分子,後下海經商,母親供職於金融機構,家底殷實。初高中唸了城裏最好的中學:杭州外國語學校。讀書期間,叛逆淘氣,是那種“吊車尾”的孩子,卻在高考前上演逆襲戲碼,考上同濟大學,繼而在英國約克大學、劍橋大學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

他在2010年回國創業,以技術擅長的方向,入局做教育,搭檔是孫琳——他劍橋的同學兼好友——兩人合作拿下了學校一項計算機比賽的大獎,獎金加上劍橋大學給予的創業基金,啓動資金搞定,就這麼義無反顧回來了。

圖:在劍橋大學獲計算機比賽大獎

2010年,也正值國內第二代互聯網創業浪潮蓬勃時,美團、小米都在這年成立,谷歌退出中國,百度進入鼎盛期,孵化視頻網站奇藝(也就是如今的愛奇藝),BAT的格局初顯,3Q大戰打得正酣,是屬於年輕人的創業時代。

媽媽問:不等到博士畢業嗎?

他很堅定,機會易逝,不等了。又不願與媽媽過多爭執,只是在那個寒假回到杭州,便不再返回英國。

倘若直接以輸贏論來定義十年前那場創業抉擇的“賭注”,張以弛無疑是贏家。

如今,這家爲教培機構與全日制學校提供信息化服務系統的企業,也就是校寶在線,已經成爲所處的教育SaaS賽道第一。一個更爲生動的數據是,每三家使用信息化工具進行校區管理的機構中,就有兩家是校寶在線的用戶。

這家創業公司十年了,從資本背景來看,它亦稱得上“幸運”。在杭州,它背靠螞蟻集團,正得到來自支付寶、阿里等各渠道的賦能。2018年,校寶在線登陸新三板,螞蟻集團參與認購股份。而在那之前,它已經得到教育領域巨頭好未來的加持。

運氣,似乎從來不曾遠離張以弛。當然,他更大的魅力來自聰明。

是的,接觸過張以弛的人,總會不約而同地用兩個字評價他:聰明。

十多年的老搭檔孫琳,現任校寶在線公司CTO,還會形容他簡單、直接、邏輯性強。負責產品與創新業務的CPO李傑則用了一個詞:守正出奇。他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點子,讓人眼前一亮。

樂高玩具,是這位聰明人辦公室裏最顯眼的存在,大大小小,有近百件。其中有憨態可掬的財神爺,有外行看不出區別的各種戰車,還有市面上已經不太好找的款式,“現在都買不到了”,他滿臉驕傲。

這些玩具,都出自張以弛之手,“複雜點的一個月總能拼好”。

這位穿着白色T恤牛仔褲的創業者,還喜歡喝茶,用一張黑色鑄鐵茶盤,手裏抓着餐巾紙,見到桌面落了茶漬,會馬上擦掉,乾脆利落。

這是一張沒被欺負過的臉,足夠年輕,也足夠帥氣。公司的同事們會戲謔老闆是“杭州謝霆鋒”,他三十六歲,但還保有一種意氣風發的少年感。

我們談到興趣愛好時他提到動物,“心情好時會去看熊”。也因爲足夠喜歡動物,這個平素更喜歡宅的人,要求自己每年出去一趟,非洲便去了三次。在哥斯達黎加,他還因爲發燒差點“掛”在車裏。

他喜歡什麼動物呢。張以弛翻開手機相冊,找出一則在國家公園拍攝的視頻給在場的人看。那是一隻神態憨厚可掬的袋熊,他忍不住感慨了好多次:“太可愛了”。

圖:袋熊

校寶在線公司門口有一隻白白胖胖的犀牛玩偶,那是公司的吉祥物。談及選擇它的理由,他亦不假思索:“可愛啊!”隨後又叨咕了好多遍。

他沒有說的是,犀牛還有“獨角獸”的意味。

當然,他是一個不會太把野心掛在臉上的人。

02現實

順遂,並不意味着一帆風順。

於任何人而言,創業本身都足夠算得上一場苦旅。有人運氣不錯,不必渡劫九九八十一難,但趕往終途的路上,總躲不過磨難,方能成長。

對於張以弛而言,這份成長,是從理想化到雙腳落地,逐漸認清現實的過程中完成的。

他和孫琳是從校園出來直接創業的理工男,孫琳是劍橋大學計算機博士,人工智能專家,張以弛博士讀的是語義、邏輯和編程。他們都思維直接、習慣坦誠,但曾經也同樣“認知非常理想化”——換言之,就是幼稚。

比如剛開始回國時,他們覺得遍地是機會。技術人總認爲,只要有好技術,再找到一個相對好的應用場景,就能實現價值。

十年後再回頭,張以弛承認,當時對創業方向想得太淺,“錯把技術優勢等同於競爭優勢”。創業伊始的團隊寫滿年輕人的一腔熱血,也透着資金的窘迫。

轉機往往在不經意間出現。

2014年,張以弛在飯局中結識了一位投資經理,對方主要幫好未來張邦鑫看項目。經由這位投資經理,他認識了張邦鑫,意外敲定了投資。過程也格外順利:張以弛跑到北京去,張邦鑫腳踩一雙洞洞鞋,倆人叫了一頓必勝客外賣,完事——劍橋背景的團隊還是很有說服力的。

2014年7月,校寶在線完成數千萬人民幣A輪融資,資方是好未來。

對於年輕人而言,時機和命運總顯得那麼戲劇化,如果說初創業時偶有逆流,這次,是絕對的順流而上。

2013年,在線教育賽道的資本熱浪襲來,國內教育“雙寡頭”好未來與新東方,開始擴張旗下投資版圖。尤其是好未來,自2013年起,開啓三年的投資活躍期,投資數量是新東方的三倍。投資校寶在線的同年,好未來也接連進入寶寶樹、果殼網等互聯網+教育公司。

張以弛說,彼時“好未來的投資理念確實更開明一些”。

當然,對於這支創業團隊,拿錢並非總是如此輕鬆。

地處市中心的浙商時代大廈,留下了張以弛與團隊最年輕、也是最無畏的初創期。那是杭州“有錢又繁華”的地界,場地是天使投資人提供的,不需要付什麼房租,算上張以弛和孫琳,團隊總共12個人,多數剛從象牙塔走出,也都沒談戀愛。那時候,團建就是喫飯,外加組團去網吧打遊戲。

遊戲的本質是升級打怪,它的規則明確,倚仗邏輯與團隊配合。從某種程度上看,創業也是一場遊戲。

但斯皮爾伯格執導的電影《頭號玩家》裏有這麼一句話:現實才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對於張以弛而言,象牙塔外的真實複雜並殘酷。2012年,公司新敲定一筆融資,協議籤畢,但資方在近一年的時間內都沒有打款。賬面上的錢越來越少,一度連工資也發不起。

他們以對待遊戲通關的方式搞定了危機:CEO拉上CTO,以及另外一位AI技術專家,三個人偷偷在辦公室做外包。老員工項斌直到後來才知曉其中曲折。

外包活計裏,最大的一單收入來自蘑菇街。它的來歷也充滿戲劇性:創始團隊的一位成員,跟陳琪是遊戲世界裏的朋友。

時隔8年,張以弛已經不願多提這樁變故。他當時就沒有去追問原因,“理由不重要了”。再被追問,他就開始爲對方開脫,分析要不就是他出資有困難,要不就是自己的項目確實不夠好。

而孫琳明顯感覺到,那件事之後,張以弛成熟了很多:“從前他的職場經驗不是很豐富,但很快學會了。”

03成長

張以弛關於偶像的答案,讓人有些許意外。

史玉柱。

他對史玉柱的定義是:一個理科生。他形容了後者吸引他的點:足夠真實,沒有偶像包袱。此外,巨人“說到做到”的價值觀,也足夠簡單直接。

偶像存在的意義之一,在於其精神對於現實世界的照射。張以弛給校寶在線定下的價值觀便是:值得信賴。

不過,他最佩服的,還是史玉柱的領導力。很多人感慨的是史玉柱東山再起的魄力,他關注到的細節卻是,史玉柱破產被追債時,手下仍有兩百多人不要工資地追隨他,“你想想,他的組織能力和領導能力有多強?”

他一度對自己的組織領導能力不太自信。100多人,這是他覺得最舒服的公司規模,他可以記住每個人的名字。而他創立的這家公司,如今員工已有近千人,分散在相隔不遠的兩處樓裏辦公,偶爾協同開會,員工需要穿越正在挖地鐵的工地,和一堆小門店。

東野圭吾在《解憂雜貨店》寫道:成長就是妥協與堅持的兩難。

張以弛大概對此深有同感。坐在公司管理的一號位上,自我迭代的過程,本質就是尋找妥協與堅持的平衡。

他最初就是憑藉直覺管理。2013年下半年,公司探索轉型,有人提出做SaaS平臺,有人反對,其中包括張以弛。團隊不斷討論爭吵,最終,提議者獲得了嘗試機會。

這條路選對了。公司成功轉型,後來,張以弛在全員大會上,不加解釋地認了錯。

有問題就直接說,做錯了就直接道歉,如此直接的管理風格,與創始團隊背景不無關係。這是一個同學圈:張以弛和孫琳是劍橋同學,COO鄒依依、VP傅李侃與張以弛都出自杭州外國語中學,CPO 李傑又是鄒依依在浙江大學的同學。

於創始人而言,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張以弛篤信,無論想做什麼,這羣人都會在一起。“哪怕開家奶茶店。”

圖:校寶在線創始團隊

這並非無腦信任。

李傑此前供職於百度、阿里等大廠,被張以弛拉入團隊前,已經陸續喫過四年飯——這是後者的慣用伎倆,相中某個人才,先不直說,而是組飯局,或者請來公司做分享,慢慢混熟之後再“下手”。

李傑與張以弛有不少相似之處,都是理工男,都喜歡T恤加牛仔褲的簡單搭配,都有“浙商”務實聰明的那一面,善於捕捉機會。

公司轉型B端後,張以弛一度成爲銷售部的“種子”選手,他拓展了公司早期的大半客戶。方法很原始,就在微博上搜索“校長”關鍵詞,找學校相關工作人員,靠發微博私信,一步步拉客戶。不過,大多人不會回覆,回覆的用戶中,應承見面的,又是極少。

“只要答應見面,我就能抓住機會”。說這句話時,張以弛的清亮眼睛裏有一絲鷹的影子。

在創始團隊內部,張以弛的聰明與人格魅力,足以籠絡人心。但管理一家近千人的公司,光靠魅力是遠遠不夠的。

從100人到600人,從2014年到2017年,校寶在線經歷了人數增長最快的三年,組織文化建設的問題擺上桌面,“公司文化”成爲張以弛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問題。

他從來都不擅長這些“很虛”的東西。“比如說用什麼排比句去調動大家的情緒,我內心挺難做,但有時候又不得不做。”衆人的期望都擺在那,他只能放棄自己的厭惡,去妥協。

現在看來,他適應得還不錯。

他會從外界去獲取力量。2019年,他跑去上了湖畔大學,曾鳴老師的課他尤其喜歡。阿里有句話叫“平常人做平常事”,意思是要激發人才的核心創造力,調動人的能量。這給他的啓發很大。

他想要做公司內網,以公司的技術能力做這個也很方便,但爲了方便員工匿名吐槽,特意選了外部平臺。疫情期間,大家見不上面,有人對公司戰略和未來發展有滿肚子疑問,張以弛索性做了場直播。

直播時,他總是先把問題讀一遍,再回答。“哪怕你問我是不是傻X,沒問題,我也會讀。”

當然,妥協之餘,他也始終堅持着某種自我。給員工的新人培訓中,他加了一句話:如果別的你都做不了的話,就儘量做真誠。

04共情

張以弛的“真誠”,偶爾也讓人一言難盡。

2018年10月的一天,有同事在公司大羣裏調侃,自從沒有可樂機後,就要自備快樂了。行政同學解釋,部門評估認爲可樂糖分太高,所以進行了撤銷。

十分鐘後,張以弛提了反對:不要做parenting的事情,大家都是成年人。我願意喝得不健康,我自己對自己負責就是了。你說可樂糖多你可以不喝,但麻煩不要幫我選。我覺得我媽都沒這權利。

隨後又補上一句:parenting 有點蠢,服務好大家就可以。

類似這樣毫不留情的吐槽與批評,張以弛很擅長。他有自己介意的東西,比如對權力邊界的漠視。可樂事件發生時,HR部門剛剛從一個簡單的支持部門中脫胎,擁有對幹部的考察權力,“它有很大的發言權了,但要學着敬畏自己的邊界”。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是張以弛共情能力欠缺的表現。這似乎是“天才式”選手的通病,過於自我而容易忽略他人感受。

他們也喜歡挑戰權威,只信服自己願意相信的人或理念。

雖然初高中讀的是杭州外國語學校,但進校摸底考試時,張以弛是班裏男生的最後一名。中學時,父母工作都忙,顧不上管他,他便經常通宵玩電腦遊戲。被老師要求寫檢討書,他用複寫紙偷懶,被老師發現,找父親來談話。回來後,父親講了一句“我們放棄了”。

高中時他“頂風作案”,大大方方在學校裏談戀愛,有老師想管,他便反問“你有什麼證據”。

一位邱老師改變了他。老師告訴他,談戀愛挺好,但女生學物理化學有點累,你是不是教教她?張以弛突然有了動力,人生第一次找母親要求請家教,成績很快提升上來。

長大後,他終於明白邱老師的“套路”,唯剩下感激。

他也更加相信教育的重要性。以杭州外國語學校爲例,這所學校的包容性很強,“一個老師能遇到一個孩子,是偶然。一所學校能容忍這樣的老師,是必然。”

他以自己的方式參與教育之中,校寶在線如今的使命便是,將教育服務向更好的方向推動。SaaS系統的作用就是通過工具和系統,以互聯網的方式優化教育教學空間,最終作用到每個孩子身上,看似微小,又不可估量。

圖:校寶在線公司的吉祥物白犀牛

這不是一件熱血的事情,甚至你很難從他們的故事中找到蕩氣迴腸的瞬間。但教育本身就是如此,在潛移默化中進行,潤物細無聲。

在現實生活中缺乏共情能力的張以弛,卻在教育行業裏編織起了一張密實的網。9萬多個教育品牌、18萬個校區就是一個個節點,它們保持着生長,每一件細碎的問題被解決,比如爲一家教培機構找到更好的招生方案,比如讓一個焦慮的家長在系統裏更詳細地掌握孩子學習情況,甚至,繳費時有更便捷的通道……這張網絡,便又結實寬廣了些許。

成爲教育細分領域的產業互聯網公司,這是校寶在線站在10歲時間線許下的心願。它從來沒有站在聚光燈下,也不憧憬那樣的榮光。

於張以弛個人而言,教育之外,他還有一個理想——開一家野生動物園,當然,是把人圈在樓裏,讓動物們自由奔跑的那種。

他有過一次歷險。那是在在阿拉斯加,一趟非常規的國家公園觀賞路線,他隨嚮導乘直升機降落在一片人跡罕至的區域,熊羣在二三十公里外的海灘捕魚,他們踱步前行,直到遇見一隻壯碩棕熊。

“我跟它只有這麼遠。”窩在椅子中的整個人倏地直起身。張以弛伸出手比劃距離,“從這兒到那兒”,兩三個人的間隔,短短几米長。

“我嚇得要死。”

還算幸運,這裏的熊很少接觸人類。他凝神屏息,躲過一劫——裝死和逃跑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安分地表現你並不具威脅性纔是上策。

圖:阿拉斯加的棕熊

當然,那次危險並沒有阻擋他後續再去的步伐,反而讓他更加堅定對野生動物的喜愛。直面未知的恐懼,還勇於前行,這大概是一個企業家,或者說,普通成年人最大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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