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地,有人给我说:“你爸妈给你带孩子,是情分;不带,是本分。”

我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自己的孩子,唯有自己带,才是本分,其他任何人带,都是情分吧。

因为我是这样想的——不这样想,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故而每次孩子面临无人照看时,我总是怯懦的,多少个夜晚惊醒后在大厅坐到天明,任凭内心如何被绝望撕裂吞噬,也从未敢主动向我的父母提出,让他们帮我带带孩子,毕竟,他们只是孩子的外公外婆。

然而,情分与本分,在我父母那里,却全然不是那样的。他们总是掷地有声,总是那句话:“额(方言,‘我’的意思)的娃不担心,有额们呢。”

爸妈第一次说这句话,是在我儿子不到三个月时。彼时,我还在休产假,我抱着儿子回到老家,几天的喧闹繁华之后,还是爸妈主动提出接下来孩子怎么照看的话题。犹记那一刻,沉浸在被和家人的嬉笑声渲染出的欢快中的我,蓦地低下了头,看着怀中的娇儿,内心虽是漫无边际的忧伤,抬起头时却是若无其事般的风轻云淡:“哎呀,没事,实在不行,我就辞职……”

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母亲毅然打断,她用几乎命令的口气告诉我:“你要上班,要不,以后怎么生活?娃,额给你带!额的娃你别担心,有啥事,我和你大大还在呢。”

至今,我都不知道那次关于给我带孩子的事,父母预先有无过商量,但父亲比母亲更决然的附和,让我宁愿以为,那是他们在目睹我无可奈何境地时的刹那起念。就这样,我的父母,在我陷入绝望时,拼尽浑身解数为我解决了燃眉之急。直到一年多后,我公公来京,她才回了老家。

(妈妈第一次来京给我带孩子)

我们总对往后的道路抱有近乎自以为是的巨大期待,总以为过了眼下的坎,前方将是万里平川。可是,真实的生活往往不是这样子的。真实的生活,它以一个又一个血淋淋的情理之中或意料只外告诉我们,无论你已经迈过了多少个坎,前方也不会是一路坦途,会有更多甚至更加巨大的难题考验你。

再一次的,在抚养孩子的道路上,我陷入困境。

接连几个夜晚辗转难眠后,一次和父母视频,他们看出了我的疲惫。得知原委后,我的父母再一次说出了两年前说过的那一句:“额的娃别担心,有我们呢。”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可是,毕竟,我只是父母五个孩子之中的一个;毕竟,他们只是威威的外公外婆,而弟弟的孩儿也需要他们的照看;最最主要的是,他们的身体状况委实支撑不起他们为女儿们披荆斩棘的豪言壮语了。

所以,我拒绝了。我想,这次尽管有困难,但总会找到解决的办法。然而,我的父母,他们坚决不同意!

“谁说上幼儿园你们就行了?假如娃感冒发烧,学校不要,你和小汪怎么办!就这么定了,还是你大大在家里看着霄楚(我的二侄女)娃,额到北京带额威威!”妈妈不容我置辩了。

父母如此,兼之姐弟支持,我当然欣然同意。于是,赶在孩子开学前,我坐上了通往至亲的高铁:我要接母亲来北京,再次给我看孩子。

有一点豪迈,有一点忧伤,内心被纵横交织的悲喜填得满满的,怀揣着无限的感慨,我到了陇城。

抵家后的一个晚上,我和父母坐着聊天,看着父母被病痛消磨得一年年柔弱下去的身躯,言及母亲到北京帮我接送孩子的事,我说:“我妈不想呆了,我就送我妈回来。毕竟,你们带,是情分,不带,是本分……”

从小,我在父母面前是自信的,有时甚至是顽劣的,偶有撒泼打滚,从未有过像现在这般的谦卑——那种直至我有了孩子之后才滋生出来的谦卑。

父亲见我如此低声下气,素来温文尔雅的他,腾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几乎破着口说:“啥情分本分的。当老的的,不给娃娃分忧解难,当啥老的哩!再不要给我和你妈说啥情分,偶(陇城方言,我们的意思)给你看,这是我们做老的的本分!否则,是个啥老的嘛。”

(父亲和他的八仙桌)

父亲的愤怒,放置在以他和母亲为中心散蔓开来的这个大家庭中,是可以理解的,一定程度上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们姐弟五个纵然一个个成家立业,但从来都是相亲相爱、同心合力。只是,他的愤怒出了我们这个大家庭,也许会经受口诛笔伐,毕竟,有不少人以为,就连孩子的亲爷爷奶奶带,也只是情分,不看更是本分,何况他们。

“那你说,啥叫分?情分情分,有情才有分,没有情,还不如不要那个分了。比如你们觉得给我和你妈钱只是本分,那就别给,我和你妈宁愿要饭去。娃娃,记着昂,人生在世,做啥都要讲个感情哩。法律,都要讲个人情味,何况一家子人。”父亲的怒气没有消减的迹象,越说越激动。

看着须发花白的父亲竟然罕见地发飙起来,手中杯子里的水随着他肢体的跌宕有韵律地洒落下来,他却浑然不知,逗得我大笑起来。

笑着笑着,睡意席卷而来,我酣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在母亲的亲吻中醒来,哧溜哧溜地扒拉着清香爽口的浆水面,顿觉至亲间那种不可比拟的情分的力量——什么本分不本分的,我只要这样的情分。

几天后,我一个人坐在开往北京的高铁上,母亲到底没有和我同行。从来熬不起夜的我,一点睡意也没有,心内也不似回家那样欢喜一阵、忧伤一阵,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几个镜头:

医院。病床上。腹中绞痛的母亲,一边呕吐一边摆手,示意我和父亲,她不去天水。我和父亲明确告知妈妈,北京是去不成了,可“额的娃就没人看了”的话,还是一次次地从她的呻吟中流露出来。从凌晨四点开始,疼了将近二十六个小时后,妈妈被姐弟拉到天水,在镇痛药的作用下,终于停止哭喊。启程前,我轻轻抚摸着妈妈的脸颊,转身时,看见她眼角赫然悬挂的泪滴。

人世间的艰难万万千,曾经以为最大的困难是囊中羞涩,现在真切地懂得,真正的困难,金钱往往是无能为力的,譬如患病、老去、死亡以及爱离别、怨憎会和求不得。在这些困难前,最后的救赎不是本分,而一定是情分,唯有它,能给人赴汤蹈火的力量。这,本分给不了。

想到这里,高铁已然抵达北京西站,我长舒一口气,顿觉浑身上下能量满满。我想,无论接下来遇见什么困难,我都不惧,因为父母姐弟给予我的情分,足以让我生出披荆斩棘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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