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6年到2012年期間,教育部曾委託一個特殊的協會——中國老教授協會,爲高校學生開講《當代中國國情與青年曆史責任》的課程。

其中的一位老教授,憑藉自己的親身經歷和人格魅力,吸引了線上線下共計六萬餘位聽衆,並使他們深深折服。他在課上如是說:

“我在美國留學時有一個好朋友,我選擇了回國,而他留在了美國。他搞的是美國的洲際導彈,我搞的是中國的洲際導彈。他的年薪是30萬美元,而我的工資只有他的百分之一。他住在西雅圖一個小島的高級別墅裏,而我住在普通的單元房裏。“有人問我對此有何想法?我的回答是,他乾的民兵導彈是瞄準中國的,我乾的導彈是保衛我們祖國的!從第一顆原子彈、第一枚導彈、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到第一艘神舟飛船,我回國後和第一代航天戰士一起,白手起家、自力更生,創建起完整堅實的中國航天事業。能爲此奉獻一生,我感到無比的自豪和光榮!”

一語畢,報告廳裏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這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老教授叫做梁思禮,他不僅是梁啓超的兒子,更是中國曾經的航天部總工程師。

一、飲冰室中初開蒙

說到梁啓超這個名字,沒有人會感到陌生。他師從康有爲,是戊戌變法的領袖之一,倡導“西學中用”,後又大力支持五四運動。

梁啓超一生爲國,在五十一歲的時候老來得子,按照輩分排行,從“思”字,爲其取名“思禮”。

梁思禮既是幼子,又在外形上最肖父親,所以頗得梁啓超的疼愛。小兒聰慧,頑皮得惹人喜愛。每每看到父親爲事煩憂而吸菸,他都會乖巧地找來火柴和菸灰缸,主動送到父親跟前。

有如此體貼孝順的兒子,就算有再憂心的事情,梁啓超心頭也能寬慰不少。因着這一層疼愛,對兒女向來嚴肅的梁啓超對梁思禮青眼有加,給他取了個“老白鼻”的暱稱。老即是小,“白鼻”則是英文baby的諧音,他對幼子的喜愛從這樣的親暱稱呼中可見一斑。

不僅如此,“老白鼻”梁思禮還得了特權。爲了保證清靜的寫作環境,梁思禮的哥哥姐姐們很少能進入父親的書齋“飲冰室”。而他卻經常得到父親的允許,能在飲冰室中玩耍。

梁思禮幼年

飲冰室中可不止有各式各樣的名家鉅著,書櫃底下還藏着一個巨大的寶庫。梁思禮不過四歲的年紀,身量不高,一低頭就能看見櫃子底部五彩斑斕的明信片。

這些設計精美、圖文並茂的明信片就是梁思禮專屬的繪本,他時常托腮趴在書櫃邊,一邊對原有的明信片如數家珍,一邊翻找着有沒有新的畫片。

梁啓超作爲著名的教育家,自然懂得因材施教的道理。他見梁思禮喜愛這些明信片,便捨棄了《三字經》、《百家姓》這樣的幼兒傳統開蒙讀物,改用明信片做教材。

在父親的講解下,梁思禮知道了這些小畫片中的大講究。

那些高鼻子、深眼眶、長着絡腮鬍子的奇怪人物是西洋人都有自己的名字: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儘管小小的思禮還不懂得這些大人物的影響力,可是他已經可以簡單地複述出文藝復興的歷史事件了。

梁思禮

兒子如此聰明好學,梁啓超十分欣慰,時常握着他的小手教他寫字,協助他給遠隔重洋的哥哥姐姐寫信。

梁啓超看着梁思禮一天天長大,許諾他:等到父親六十歲的時候,就拒絕一切社會活動,全心全意地陪伴“老白鼻”,親自教授梁家的幾個孩子。梁思禮歡呼雀躍。這樣一來,父親就有更多的時間給他說西洋人的故事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在1929年1月,梁啓超於北京溘然長逝,享年五十六歲。他日日掛念的“老白鼻”,在不滿五歲的時候,就永遠地失去了他的父親。

梁思禮結婚照

梁思禮還太小,小到不明白死亡的含義。他只知道父親的葬禮這一天,廣惠寺來了很多很多人,有他陌生的,也有熟悉的面孔。

一片慟哭聲中,他扯着姐姐衣袖,望着不遠處父親的黑白照片,想着熟睡的父親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再給他講一講詩人但丁的故事呢?

二、遠赴重洋師夷技

即使梁思禮還不明白父親的死亡意味着什麼,頂樑柱的垮塌已經對這個家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梁啓超人品高潔,家中並無餘財。現在他撒手人寰,一家妻小失去了經濟來源。爲了維持生計,梁思禮的母親只得將舊樓變賣、新樓出租,才能讓一家人喫飽穿暖。

在母親的供養下,梁思禮先後就讀於南開中學和耀華中學,在1941年高中畢業後,他成功地申請到了美國嘉爾頓學院的全額獎學金,毅然赴美留學。

這十餘年的時間裏雖然沒有父親的陪伴,可是梁啓超的精神一直影響着兒子。在成長的過程中,梁思禮讀了父親的著作《少年中國說》,還看了父親和兄姐的來往書信。即使沒有面傳口授,可是父親字裏行間透露出的愛國赤誠深深地影響了他。

如果父親尚在,一定也會希望他矢志報國!更何況在南開中學唸書的時候梁思禮就目睹過學校遭受日軍轟炸的慘狀,深知沒有人才、沒有國力的弱國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梁思禮不僅有一位深謀遠慮的父親,還有一位開明的慈母。梁思禮的母親王桂荃變賣家中細軟,東拼西湊了四百美元,以供兒子赴美讀書的路費。

買完船票之後,母親將餘下的一百多美元仔細包好,妥帖地塞進梁思禮的衣袋裏:“母親能爲你做的就是這些了,往後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了。”

“師夷長技以制夷”,梁思禮抱着工業救國的夢想,在異國他鄉開始了求學之旅。禍不單行,他踏足美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珍珠港事件爆發,美日宣戰。隻身漂泊的梁思禮一下子斷了和家裏的聯繫,失去了經濟的支援。

彼時的梁思禮還只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客居他鄉,孤立無援。沒了經濟來源,他爲了順利完成學業,只得半工半讀,在學習的閒暇打各種零工養活自己。

課餘時間,他的同學在聚會通宵,品嚐戀愛的甜蜜滋味,而梁思禮則在學校食堂的後廚洗盤子,由生疏到熟練。

假期中食堂關閉,他就到宿舍附近的罐頭工廠做工,一天十幾個小時都盯着工廠的生產流水線。直到梁思禮攻讀博士學位的時候,他纔有了第一筆學術上的工資,月薪不到200美元。

即使是勤工儉學的情況下,梁思禮也沒有放鬆課業。寒窗苦讀8年,他提前一年獲得了辛辛那提大學的自動控制專業博士學位。

拿到畢業證的那天,梁思禮和所有的畢業生一樣歡欣喜悅。與衆人不同的是,他的心中埋藏的夢想在隱隱發熱。

他很快查詢了回到祖國的輪渡,在1949年9月乘坐着“克利夫蘭總統號”,以第一批旅美的中國留學生身份回到了華夏大陸。

在船行的過程中,梁思禮隨身攜帶了一個收音機。在廣闊的大海上,二十五歲的青年低頭調試着頻道,居然成功地收到了信號。夾雜着電流的聲音從簡陋的喇叭中傳出,但是梁思禮還是能聽清了從祖國傳來的聲音:“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於今日成立了!”

梁思禮欣喜若狂,他跑着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船上的同胞。有進步新思想的青年們歡聚一處,找來白牀單,用紅墨水將它染成了五星紅旗的顏色,歡呼着,在這艘飄搖的大船上舉辦了一場特殊的慶祝會。

當友人問起梁思禮離美返華的感受時,梁思禮坦誠道:“我離開的時候,只有期望,沒有留戀。”

他的故鄉,他的祖國,他將傾注畢生心血與夢想的地方啊。

——他終於要回來了。

03三、爲國拓荒築東風

梁思禮作爲有識有志的青年,他清楚新中國的建立需要怎樣的人才。在1943年,他毅然放棄爲他提供全額獎學金的嘉爾頓學院,改學電機工程,併成功考入了有“航空航天工程師的搖籃”之稱的普渡大學。

他的研究方向是自動控制,在就讀碩士期間,梁思禮就已經有能力獨立負責美國海軍的艦船炮塔的自動控制與瞄準。

在身邊人的眼裏,只要梁思禮一畢業,就能順風順水地進入美國上層社會,拿着豐厚的薪酬,過着舒適的生活。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位青年才俊會不帶半分眷戀地放棄唾手可得的名利,回到彼時一窮二白的新中國。

最初回到國內的時候,梁思禮並沒能從事自己專業對口的工作。他被安排到郵電部的研究院參與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建設,之後又前往越南援建《越南之聲》。他沒有消沉,反而滿是鬥志。

“我的工作就是爲國效力。只要能爲祖國服務,我渾身都有使不完的勁兒!”

1956年,國家制定了十二年科學規劃,梁思禮終於開始從事自動控制相關的工作。國防部五院纔將設立,技術、設備、廠房這些必備條件一無所有。梁思禮的同事中有90%的人沒有見過導彈的模樣,甚至連第五研究院的成立大會都是在一個簡陋的食堂之中。

梁思禮沒有退縮,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導彈控制系統研究室副主任的任命,跟隨錢學森院長,從零開始建設新中國的航天事業,並在同年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十三年的時間,當初青春滿懷的青年人蛻變爲沉穩持重的中年人,梁思禮和研究人員終於盼來了第一次研究成型的導彈。

1962年,導彈發射試驗在即,梁思禮心懷期待,他告訴身懷六甲的妻子:如果生下男孩兒,就取名爲“凱”,如果是女兒,則命名爲“旋”。

凱旋,凱旋,就連孩子的名字上都寄寓着梁思禮對導彈成功試驗的期盼。在導彈發射的當天,他站在離發射地點僅有兩公里的吉普車旁,滿眼期許地聽着對講機裏的倒計時,卻遺憾地見證了導彈發射失敗的過程。

這枚導彈墜落的地點只有300多米,梁思禮奔向爆炸生成的大坑,沮喪地坐倒在地,幾日都食不下咽。

但他沒有放棄。他很快調整了心態,帶領研究組的成員發掘失敗原因,重新改進。他負責的導彈自動控制部分就是整顆導彈的大腦,哪怕是失之毫釐,也會謬以千里。

經過反覆的實驗,在1960年11月5日,我國第一枚導彈“東風一號”試驗成功,射程比它的參照蘇式導彈遠出一倍!

東風速遞,使命必達。有了第一枚東風導彈的成功,中央軍委很快下達了組建第一個戰略導彈陣地的命令。

“東風二號”導彈的技術難度係數更高,軍方要求科研所去掉導彈的無線電橫偏矯正系統,需要對已經成型的方案作出巨大的改動。

但是在研究院技術人員的攻克下,很快商議出了一套可行的制導方案。設計師給出了三種實行方案,試驗週期從長到短,但是風險與之成反比。

爲此,科學院內部展開了激烈的討論,梁思禮堅決主張使用風險大,但是成效快的方案,他有自信可以實現這套理論上完全正確的新系統。

1965年7月5日,七機部正式批准採用梁思禮主張的這套方案。由他帶隊,僅僅一年的時間就完成了改造和飛行試驗。次年十二月,東風二號甲改進型導彈定型,投入生產,並很快正式裝備部隊,成爲鞏固我國國防的第一代戰略核導彈。

在以梁思禮爲代表的科研人員努力下,我國的軍工實力一直在增強。到了1965年,國際形勢波譎雲詭,“東風五號”洲際導彈應運而生。

極高的打擊精準度要求意味着需要完全升級過去的制導方案,年逾四十的梁思禮再次臨危受命,着手研發平臺-計算機制導技術。

那時即使是技術先進的外國,也纔剛剛研發出集成電路。況且這只是一版初期產品,漏洞百出,時常出現問題。而新中國的計算機行業處於向晶體管轉型時期,整體技術落後,梁思禮團隊所做的工作,無異於在荒山中闢出一塊沃土。

對計算機不熟悉,那就用仿真計算來求基本指標數據;工作條件受限制,那就日夜不歇地用手工穿孔紙帶輸入數據;組裝出的計算機體積過大,那就果決地減少三分之一的集成電路來實現小型化……

制導計算完全通過增量累加,核載計算機的成功也完全是依靠着梁思禮團隊在一個一個困難面前的不斷突破。1971年9月10日,東風五號洲際導彈進行首飛試驗,一舉成功!

四、薪火相傳證盛世

梁思禮用身體力行踐行着他報效祖國的諾言,年近六旬時他仍然挑梁進行研製遠征導彈和長征二號的工作。他被評價爲航天質量可靠性工程學的開創者和學科帶頭人,同時也是航天CAD技術的倡導者和奠基人,爲中國航天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

2016年4月14日10時52分,梁思禮院士在北京逝世,享年91歲。

“人生並不是短短的一支蠟燭,而是由我們暫時拿着的一支火炬。我們一定要把它燃燒得十分光明燦爛,然後把它交給後一代人們。”這段話出自蕭伯納之口,也是梁思禮的座右銘。

而他也確實做到了。整整六十七年,梁思禮用自己的嚴謹正直、光明磊落,點燃了混沌初始的中國航天事業的火把,並以篳路藍縷的精神,持續地爲中國航空航天事業奉獻着光明與熱量。

他用失敗哺育出成功,用自己的光亮守護着航天的火種。這束光,不僅照亮了無數後繼者的心,更照耀着一個全新的中國從初生到強大、步步走來的一路苦難與輝煌。

文|聞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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