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旦失足,人性就來攻擊你。——伍爾夫《達洛維夫人》

有一種理論說,通過六個人,你可以認識世界上任何人。據說這個理論被稱爲“六度空間”理論,互不相識的人需要六個人作爲中間人就可以全都連接起來。

這個理論正確與否尚且存疑,但一個自殺的青年,一個要舉行晚宴的貴婦,兩個毫無關係的人由青年的醫生作爲參加晚宴的賓客而產生了聯繫,這是伍爾夫的小說《達洛維夫人》的敘事技巧。

01

達洛維夫人克拉麗莎在爲晚上的宴會做準備,這本是她生活中平常的一天,也是倫敦平常的一天。

嫁給了議員達洛維,克拉麗莎的人生四平八穩,她的生活圍繞丈夫、女兒、好友展開,公園偶遇舊情人彼得以及彼得的拜訪引發了克拉麗莎對往昔的回憶。

而離開的彼得則由公園與街頭的景象回憶起了年輕的歲月,串聯起了與克拉麗莎以及好友之間的故事。

另一邊參加過一戰的青年賽普蒂默斯抗拒着醫生對他的治療,最終自殺,他自殺的消息傳到了克拉麗莎的宴會上,像投入平靜湖水的一粒石子,引發了克拉麗莎心內的漣漪。

在這篇並不長的小說裏,伍爾夫描寫了十幾個人物,而故事發生在同一天。

讀伍爾夫的小說就像看一部電影的蒙太奇,同樣看到街上的馬車,公園裏的旅人,不同的人卻有着不同的感受與回憶。

面對同一輪明月,情人“竟夕起相思”,而文人則感慨“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不同的人物與場景經由大本鐘的報時串聯起來,提醒着讀者敘事的完整性,不同經歷的人們共享着鐘聲響起的這一時刻。就像住在同一棟樓裏,在同一時刻,有人在享受生活的舒適與安逸,有人則在爲生計奔波。

02

看似毫無關係的克拉麗莎與賽普蒂莫斯其實是生活中的“或此或彼”兩種選擇(借用克爾凱郭爾的話)。

賽普蒂莫斯得的是戰後的創傷疾病,從戰場返回到現實生活所帶來的不適感以及戰爭的衝擊讓賽普蒂莫斯感到了世界的“醜陋與虛無”。

他對社會等級的規則與秩序充滿蔑視,反抗醫者對自己的“治療”,其實象徵着社會階層對他的“規訓”,最終以自我結束的方式退出了這個世界。

嫁給議員的達洛維夫人看似是賽普蒂莫斯所反抗的那種階層以及背後代表的規則,然而從克拉麗莎變成達洛維夫人也是一個“殺死”自己的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克拉麗莎也是“世俗社會”的犧牲品。

克拉麗莎一直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年輕的時候即使更傾心於彼得,還是採取了更“穩妥”的選擇,與更能給她空間和自由的達洛維結婚。

任何選擇都有代價,獲得更多的空間和自由,代價是個性和才智的犧牲,她被空虛的現實生活磨平了。

多年後彼得再見到她,看見她在補衣服,彼得心裏想:

我在印度的所有時間裏她就坐在這裏,補她的衣服;四處閒逛,參加聚會,跑到下議院去再回來等等。

想到這些年克拉麗莎的改變與生活的平庸,彼得心裏越來越不安。

對某些女人來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婚姻更糟糕的事了。

克拉麗莎的對照是親密的朋友莎莉·西頓,這是一個敢愛敢恨的獨立女性,精神上克拉麗莎和莎莉是同一類人,因此當發現年過半百,克拉麗莎會疑惑自己“到底是怎麼活到了這個年紀的”。

克拉麗莎的感慨也是很多人的感慨,在鐘錶、日曆上標註了刻度的時間不緊不慢地行進着,然而人心裏的時間維度卻大不相同,有人覺得度日如年,有人覺得光陰似箭。

不管鐘錶-日曆時間是怎樣的,日子是在心裏流淌的。

到了某個年紀和意識到自己到了某個年紀是兩回事。這些年的平庸歲月在遇到彼得的那一刻纔在克拉麗莎的意識裏凸顯。

就她扮演女主人角色來說,實在太費精力了。她並沒有感到快樂。這簡直就像——就像她成了沒有個性的“任何人”,站在那裏;任何人都能這樣做;

她感到自己變成了一根木樁,因爲很奇怪,她已完全忘掉自己的模樣,只感覺自己是根木樁,釘在樓梯之上。每次她舉辦晚會都感覺失去了自己的個性,還覺得每個人一方面不真實,另一方面又要真實得多。

有一瞬間克拉麗莎希望彼得可以帶她走,這不意味着她對彼得舊情復燃,而是彼得代表了她的青年歲月,是她的另一種可能性。

03

然而克拉麗莎終歸是達洛維夫人,她不會做出她害怕的事,正如她不會如賽普蒂莫斯那樣自殺。

克拉麗莎很多時候是矛盾的,就像她對待社交的態度,她一方面覺得晚會上的人都戴着面具,另一方面又覺得無比真實。

她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嚮往另一種活法固然是她內心的渴望,然而安於現狀的自由與舒適,也是她內心真實的聲音。

人們很難對克拉麗莎做出評價,畢竟生活裏有太多的克拉麗莎,即使婚姻並不令人滿意,依然維持着生活的穩定。

而她的生命,卻繚繞在喋喋不休的閒聊中,損壞了,湮沒了,她自己的生命開始變得晦暗,使每一天在墮落、謊言、喋喋不休的閒聊中一點一滴地掉落。

她的墮落找不到真正的元兇,達洛維對克拉麗莎很好,也給了她令人尊敬的地位,給了她想要的生活,而選擇彼得,也不見得會更好。

當年如果跟彼得在一起,克拉麗莎也許同樣會後悔,就像克爾凱郭爾說的,“結了婚會後悔,不結婚一樣會後悔。”

克拉麗莎是青年賽普蒂莫斯的另一種可能,賽普蒂莫斯的死是對這一切的反抗與蔑視。

死亡是當人們無法觸及人心,被孤立時的一種溝通的企圖。親密變爲疏遠,狂喜會褪色,我們是孤獨的。那是死亡的擁抱。

死亡不是最好的出路,甚至是一種逃避,所以伍爾夫沒有讓主人公選擇死,而是讓賽普蒂莫斯“替”克拉麗莎去死。

賽普蒂莫斯對待醫生的態度投射了伍爾夫本人的影子,認爲醫生把病人當做困獸看管而拒絕看醫生。

而伍爾夫的命運也和賽普蒂莫斯一樣,選擇了自殺。

寫完了《幕間》預感到自己即將崩潰的伍爾夫留下給丈夫和姐姐的信,之後用石頭裝滿口袋,投進了家附近的河,終年59歲。

很多人爲電影《時時刻刻》裏的那句“時刻記住愛,記住時光”(Always the love,always the hours)感動不已,以爲出自伍爾夫的遺書。

然而真實的伍爾夫對摯愛之人卻不會如此“矯情”。

實際上,伍爾夫的遺書字跡潦草,顯示着寫信者與即將崩潰的精神做着艱苦的搏鬥,更不會有“閒情”寫下這些情話。

中年人對愛情的表達,不需要華麗的辭藻和多餘的語言,一句話足矣:

“我相信,再沒有哪一對像我們在一起時這樣幸福”。

(I don’t think two people could have been happier than we have b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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