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寄清水。隨風東西流。”漂浮在水中的浮萍,被風吹着在清澈的水面上東西漂流。這樣無根的浮萍,像極了無法掌握自己命運的女子,只能把自己的命運寄託給水與風這樣的外界之物。

民國時期的名妓李蘋香,就是一個命運漂泊如浮萍一般的女子。蘋,是一種開白花的落葉喬木,這種喬木開起花來,比蘭花、桂花這些一般的花更有一種不同的香氣。

蘋香的取名,頗有點《紅樓夢》中香菱這個名字的味道,夏金桂曾質疑菱角哪來的香味,香菱解釋說:

“不獨菱花香,就連荷葉、蓮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靜日靜夜,或清早半夜,細領略了去,那一股清香比是花都好聞呢?“

不僅名字與香菱類似,李蘋香的命運也和香菱一樣悲慘,她本是一個出身大戶人家的才女,卻不幸被騙落入風塵,只能以看別人的眼色謀生,即便是再有才,但從此和能修成正果的愛情無緣。

父母悉心教導,8歲能作詩,18歲因一場騙局不幸淪落風塵

“一生癡絕處,無夢到徽州。”李蘋香的故鄉正是徽州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雲霧繚繞的黃山,蜿蜒曲折的新安江,山水之間點綴的一個個歷史悠久的古老村落,都是徽州的獨特風景。

李蘋香,原本不姓李,而是姓黃,飽讀詩書的父親,給女兒取了一個非常詩意的名字:黃碧漪。“千樹西湖浸碧漪,醉拈玉笛繞花吹。”碧漪,意思是清澈碧綠的水波。

在徽州,自古以來也有重視門第和名望的風俗,黃家就是徽州的名門望族。黃家的先祖建功立業,在徽州一手建立起了黃氏家族。然而時過境遷,到了李蘋香的父親這一輩,家道早已經中落。

爲了謀生,李蘋香的父親帶着妻子背井離鄉,四處漂泊,沒有其他技能傍身,唯有筆墨功底還不錯,李蘋香的父親就在官府中謀了一個書吏之類的職務,主要工作就是承辦官府的文書案牘。

1880年,李蘋香在浙江嘉興出生,李蘋香的母親程淑儀飽讀詩書,親自教女兒讀書,李蘋香長大後曾經深情回憶這段兒時生活:

記得兒時母獨憐,春風降帳訓長篇。故園四首都成夢,偷渡餘生二十年。

在父母的悉心教導下,李蘋香從小就讀了許多詩書,雖然是女兒身,但是她卻對寫詩填詞很是感興趣,別的小孩玩泥巴,李蘋香卻整天抱着一本詩集愛不釋手。

看到女兒如此聰慧,李蘋香的母親程淑儀曾笑着撫摸她的背說:

“吾家又出一狀元矣!

既能活學還要能活用的,才能稱之爲才女。薛濤八歲寫詩“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謝道小時候就能隨口吟誦出寫雪名句:“白雪紛紛何所似?未若柳絮因風起。”

李蘋香8歲也能做詩,而且寫出來的詩完全不像是出自一個八歲的幼女之手,雖然李蘋香小時候寫的詩作未能流傳下來,但是當地一位名人對她詩歌的評價卻流傳了開來:

“此種,當於古人遇之,至於今人,百年來無此手筆!”

這位讀者對李蘋香的詩句評價是“警豔”,“警“的意思是含義深刻,“豔”的意思是辭藻華麗,小小年紀就能做到內容與形式並重,可見李蘋香的詩才確實非常出衆。

這名讀者還說,李蘋香的詩句是隻有在詩歌繁榮的古代才能遇到的,如今已經一百年沒有見到這樣的大手筆了。如此評價一個8歲小女孩的詩歌,未免太過誇張,但也可以看出李蘋香的詩歌確實有能夠衝擊人心的力量,才讓人讀了之後產生驚豔的感覺,發出瞭如此言過其實的感嘆。

才貌俱佳的李蘋香,本來應該在父母的把關下,嫁給一個同樣優秀的如意郎君,但是天有不測風雲,李蘋香接下來的遭遇,完全是對“紅顏薄命”這個詞語的演繹。

在和章士釗相識的時候,李蘋香向他講述了自己的不幸遭遇,章士釗後聽後感慨不已,還專門給她寫了一本傳記《李蘋香》,爲這本自傳寫序言的正是李蘋香中意的知己,也就是章士釗的情敵李叔同。

1897年,李蘋香已經是18歲的大姑娘了,她跟着母親和兄長一起來到大都市上海看賽馬會,初來乍到的三個人,完全不熟悉上海的消費水平,沒過幾天就花光了身上所帶的盤纏,沒有回家的路費,待在旅館裏一籌莫展。

從來沒有到過大城市的人,最容易上當受騙,手足無措的三個人很快就被一個姓潘的中年男人盯上了。他看見李蘋香長得美貌動人,就打起了歪主意,謊稱自己是他們的老鄉,並慷慨地拿出錢來解了李蘋香母女的燃眉之急。

從小就在單純的環境當中長大,李蘋香完全不知道人心的險惡。在困境當中,遇到如此雪中送炭的好心人,李蘋香母女更是沒有了任何防備之心,根本沒想到,先讓別人嚐到一點甜頭,這只是潘某騙人的慣用手段。

潘某拿出錢來讓李蘋香母女繼續在上海玩了幾天,以導遊的身份熱情招待,處處獻殷勤。但過了幾天,潘某就露出了他的真實意圖,提出要娶李蘋香爲妻。李蘋香的母親和兄長性格實在太軟弱,認爲當下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只好讓李蘋香和潘某住到了一起,用她來抵這些天的債務。

莫名其妙地嫁了人就算了,沒想到這個潘某早已有了家室,善妒的妻子不允許李蘋香進門,她又被潘某帶回了上海。爲了賺錢,潘某又無恥地讓李蘋香做了妓女,自己當起了拉生意的,李蘋香好好的一個閨閣女子,就這樣一腳踏進了無法回頭的苦海。

在這段李蘋香自己講述的身世中,她一直是個受害的弱者,但是也暴露了李蘋香母女身上的問題,在知道潘某是覬覦李蘋香的時候,竟然沒有任何的反抗,沒有回家的路費,也沒有想過用其他的辦法解決,而是直接將女兒賣給了一個居心叵測的人。

習慣了順從的李蘋香,在潘某讓她當妓女的時候,竟然還是一味地順從,而沒有想過逃離。人的命運多多少少始終和自己的性格有關,或許正是這種只知道服從的軟弱,讓李蘋香入了樂籍,一步一步地陷入到了風塵的泥潭當中。

樂籍在古代是罪民、戰俘的妻女及後代所入的專門名冊,在社會上處於備受歧視的最底層地位。李蘋香一入樂籍,便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但幸好李蘋香才華卓絕,會寫詩填詞,“詩妓”的名聲很快就不脛而走,她也成了上海文人們爭相追逐的對象。

“詩妓”之名風靡一時,相愛之人出家爲僧,女性詩友花千金爲她贖身

在追求李蘋香的名士當中,最有名的就是章士釗和李叔同,章士釗的風流多情是出了名的,很快就拜在了李蘋香的石榴裙下。

李蘋香的才華讓章士釗爲之傾倒,李蘋香的身世更讓章士釗生出了無限憐憫之心,而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憐憫,往往在片刻之間就能轉換成難以自拔的愛情。在追求李蘋香的期間,章士釗有感於她的悲慘遭遇,還爲其寫了一本傳記《李蘋香》,由李叔同做序,書的開篇是這樣寫的:

“蘋香,妓女也,實才女也。蘋香既是才女,胡爲妓女?蘋才厄於遇也。”

不過這個時候,李蘋香心中更中意的還是李叔同,章士釗最終退出了這段三角戀,娶了比自己小5歲的名門之女吳弱男。李叔同出生於1880年,比李蘋香大9歲,兩個人相識時,正值李蘋香20多歲的大好年華。

李蘋香和李叔同的這段感情,一直被後人津津樂道,還被拍成了戲劇,因爲兩個人之間比起色相的吸引,更多的是一種惺惺惜惺惺的知音之情,詩歌酬唱是他們交往的主要方式。

李蘋香的住所稱爲天韻閣,所出詩集《天韻閣詩存》中收錄了她的95首詩。李叔同第一次與李蘋香相見,就給李蘋香寫了首七言絕句:

滄海狂瀾聒地流,新聲怕聽四弦秋。如何十里章臺路,只有花枝不解愁。

李蘋香給李叔同寫的回詩,感嘆了自己如落花般漂泊的命運:

潮落江村客棹稀,紅桃吹滿釣魚磯。不知青帝心何忍,任爾飄零到處飛!

青帝,居東方,攝青龍,神話中的五方天帝之一,掌管天下的東方,是春之神和百花之神。潮水落去,江村客船稀疏,紅色的桃花風吹下,落滿了江灘。不知道青帝爲什麼如此忍心,讓它們四處飄零亂飛。

落花凋零,花神不管,這樣的意象,不禁讓人想起了林黛玉的《唐多令》:“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表面上是詠歎落花的凋零,實際上是感嘆自己身世悽苦,愛情和婚姻沒有歸宿。

李叔同在南洋公學學習期間,和李蘋香形影不離,除了在學校上課,就是和李蘋香一起寫詩填詞、你儂我儂。但是這樣才子佳人、互相欣賞的感情看似美好,實則最不長久,不過是如落花流水一般,來去匆匆。

母親病逝後,李叔同黯然神傷,決定離開上海,遠赴日本,也離開了朝夕相伴的李蘋香,臨別之際,李叔同寫了一首詩來與這位相伴了多年的紅顏知己告別:

慢將別恨怨離居,一幅新愁和淚書。夢醒揚州狂杜牧,風塵辜負女相如。

李叔同將能詩能文的李蘋香稱爲“女相如”,將自己比作“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杜牧,在即將和李蘋香離別的時候,李叔同的心裏充滿了離情別恨,含着淚水寫下了這首離別詩,最終還是多情又薄情的自己,辜負了李蘋香的一片深情。

從離別之際的難分難捨,也可以看出,李叔同和李蘋香之間,確實曾經有過一段雖然短暫卻刻骨銘心的感情。不過即使感情再深,李叔同還是和千年前的杜牧一樣,瀟灑地轉身離去了,並沒有像章士釗一樣,將青樓女子奚翠珍娶回了家中。

李叔同不僅離開了李蘋香,最終也徹底告別了紅塵俗世。1918年,39歲的李叔同在杭州定慧寺正式出家,法號弘一,出家之前,爲了徹底斬斷塵緣,李叔同將名妓李蘋香、朱惠白贈給他的詩歌和畫作都送給了好朋友夏丏尊。李叔同的晚年一直講經求法中度過,直到1942年圓寂。

李蘋香的品性在當時的上海,是超凡脫俗的,她的詩才,無論男女都非常欣賞。呂碧城的姐姐呂美蓀曾經女扮男裝,去拜訪過李蘋香,還寫了一首詩稱讚她的高潔性情:

採芳人去楚天涼,一片閒情瑣夕陽。卻喜蘋花性情潔,已從風露浣塵妝。

此後李蘋香和呂碧城姐妹就成了密切來往的詩友。李蘋香的最終結局已不得而知,但有一個最流行的說法是俠義心腸的萬柳夫人吳芝瑛出於對李蘋香的欣賞和同情,籌集千金爲李蘋香贖了身。

李蘋香的前半生遇到了壞人,身不由己淪落風塵,後半生遇到了好人,得以逃離苦海。男人們都只是貪圖李蘋香的美貌,終究沒有一個人肯花大價錢給她贖身,唯有吳芝瑛伸出援助之手。

吳芝瑛在讀到李蘋香的《七絕》後,非常欣賞:

塵心滌盡覺身閒,絮果蘭因取次刪。滿院月明涼似水,自鈔貝葉掩深關。

之後經吳芝瑛就經常邀請李蘋香到家中談論詩文,併產生了給李蘋香贖身的心思。李蘋香是妓院最賺錢的工具,要給她贖身必須有足夠的錢。吳芝瑛家裏藏了名貴字畫,她將明朝書畫家董其昌的手寫《史記》出售,得了數千金,救出了李蘋香。

1934年,吳芝瑛在無錫病逝,朋友給她寫的悼念詩中,有“佛手援妓苦”、 “更與蘋香爲莫逆,憐才脫籍保吟身”、“千金概脫煙花籍,一角孤撐風雨亭”的句子,就是她救李蘋香於水火的最好佐證。

告別風塵生活的李蘋香改名爲謝文漪,以賣詩畫爲生,如果是這樣的結局,李蘋香至少還有一個不錯的晚年,也算是上天對她的一種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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