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云初静

鲁迅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而我说,读《红楼梦》,美食家看见了“吃”。

孔子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红楼梦》里的“吃”,真正把这八个字做到了极致。

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既有世家贵族范儿的精致,又有文人文艺范儿的高雅,完全不输于历史上那些大文豪的宴会雅集。

人莫乐于闲,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

无论是《红楼梦》里的那群“富贵闲人”,还是历代风雅的文人骚客,都喜欢结集宴饮,尤其是那些发生在秋日里的聚会,“吃”得浪漫,“吃”得风雅,着实令人心向往之。

01、《红楼梦》里的螃蟹宴,“吃”中见朋友

每次吃螃蟹,都会想起《红楼梦》中的那场螃蟹宴。

宴席设在大观园里沁芳河中的藕香榭,河边山坡上的两棵桂花开得正好,河水碧青,看着水,眼睛也清亮。

榭中放着竹案,设着风炉,煮茶烫酒。

螃蟹性寒,须得热酒来压,又要姜醋来平,因此宝玉作诗曰:“持螯更喜桂阴凉,泼醋擂姜兴欲狂。饕餮王孙应有酒,横行公子竟无肠。”

酒,不但要烫得滚热的,还要分人饮。

一般人饮用的是热黄酒,黛玉体弱,她要吃合欢花浸的烫的烧酒,才能平复蟹肉带来的寒凉之气。

合欢,中医认为,能够“舒郁理气,安神活络,治失眠健忘症,令人欢乐忘忧,”古语有“合欢蠲忿,萱草忘忧”之说。

合欢酒正适合黛玉的脾性,又正该宝玉伺候黛玉饮用,曹公之笔总在无意中显露大深意。

螃蟹更是要热着吃,因此凤姐吩咐:“螃蟹不可多拿来,仍旧放在蒸笼里,拿十个来,吃了再拿。”

又让取“菊花叶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预备着洗手”,菊花叶儿味道可以祛除螃蟹的腥味,桂花蕊的香味儿会留在手上,绿豆面子是去油腻的。

古人精致的洗漱用品,是如今昂贵的化妆品所不能望其项背的。

吃完螃蟹,作诗才是这次宴会的重头戏。

贾母走了,大家散了,热热闹闹的宴会突然变得孤寂起来。

黛玉倚栏垂钓,宝钗掐了桂花,逗弄游鱼,探春,李纨,惜春立在垂柳阴中看鸥鹭,迎春在花阴下穿茉莉花……

大家看似百无聊赖,实则脑海中已随那秋风中的菊花穿过千年风霜,来到靖节先生的三径篱前,看那霜痕染就,菊韵悠悠。

文如其人,《红楼》里的每一首诗都是作者自己的写照,这一组菊花诗也不例外。

宝钗非常自信,且总是觉得前路充满希望,相信花落自有重开时,她说:“谁怜我为黄花瘦,蔚语重阳会有期。”

湘云虽是孤儿,寄人篱下,可她的性格是阳光,豁达的,就像菊花,即使生活中多是风霜,也要傲然绽放:“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

黛玉是高傲的,也是孤冷的,红楼女子中,黛玉最像菊花,不与百花争春,凌霜傲雪,也孤芳自赏:“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这是黛玉在“问菊”,也是她“自问”,大有“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之意。

螃蟹宴,桂花甜,菊花诗,有人说:“文学的本质就是造梦。”《红楼梦》就是雪芹先生造的一个梦。

三百年来,无数的人一入《红楼梦》,终生未醒。

02、王勃的《滕王阁序》,“吃”中见文采

如果不是曹雪芹优雅的笔触,我们难以想像出一场螃蟹宴,有如此之风雅。同样,如果没有王勃的妙笔生花,一千年前的那场盛宴也早已湮没在了历史的风沙之中。

《新唐书·文艺传》记载:南昌都督阎公重修滕王阁,于九月九日在滕王阁设宴庆祝。

王勃前往交趾看望父亲,路过南昌,去拜谒阎督公,督公早闻王勃才名,便邀他赴宴。

古代文人宴会,目的多是以文会友,阎督公举办滕王阁宴的目的,是想让自己的女婿孟学士,在宴会上一展文采,扬名立万。

阎督公准备了纸墨笔砚,假意请诸人为这次盛会作序。大家知道他的用意,所以都推辞不写。

谁知,初出茅庐,才高傲世的王勃,丝毫不屑于这些酸腐文人的游戏,当场提笔蘸墨,即兴挥毫。

因不满王勃的举动,借“更衣”之名离席的阎督公躲在帘幕后面,想看看王勃到底有多大才华。

当他看到王勃写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时,觉得也不过如此。

当王勃写下“星分翼轸,地接衡庐”时,阎督公不禁捻须沉吟。

当他看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忍不住转出帘幕,说:“斯不朽矣!”

在诸多才子文人的“啧啧”称赞声中,王勃文不加点,一气呵成,一篇千古绝唱行云流水般从饱蘸浓墨的笔端倾泻而出!

写宴会地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写聚会人物:俊采星驰,宾主尽东南之美;

写宴会时间: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写周围环境: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

写周围景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

一篇《滕王阁序》,从洪州的地势,人才,滕王阁的壮丽,秋日的景色,写到宴会盛况,感怀自己的境遇身世,抒发壮志难酬之意,又不忘对主人的谢意!

在这场盛宴当中,王勃更像一个无意中闯入的不速之客,留下了让人惊艳的一抹掠影,又飘然而去!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千百年来,修建滕王阁的“帝子”滕王李元婴,重建滕王阁的阎督公,宴会上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只有王勃和他的《滕王阁序》,带着那场宴会,“斯不朽矣!”

03、苏轼的《赤壁赋》,“吃”中见自己

若说王勃的滕王阁宴惊艳了时光,那么,苏轼在秋月下的泛舟赤壁宴便温柔了岁月。

苏轼被贬黄州,是他的仕途第一次跌入低谷,是他人生的一次大转折。

但旷达的东坡先生并没有因此消沉,他秉持“吃好,喝好,玩好”的人生观,而且“会吃”,“会玩”。

比如泛舟赤壁,借着秋夜的月色,在船上宴饮,一次不够,那就再来一次!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苏轼和友人在赤壁下泛舟游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推杯换盏间,大家兴致高涨,举杯邀明月,“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大概是月宫里的嫦娥仙子听到了东坡等的呼唤,不一会儿,“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回于斗牛之间”;

月光洒向江面,“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小船漂浮在江面上,“浩浩呼如凭虚御风”,人坐舟中,“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众人感觉自己已“羽化登仙”,虽然是在船上,却如腾云驾雾一般。

大家觉得吟诗已不过瘾,干脆扣舷而歌,有人吹箫和之,萧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虽动听,却太过悲伤,大家都沉寂下来,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高昂兴致。

东坡不禁发问:“何为其然也?”

吹箫的友人说:“像曹操那样的大英雄,如今已不知去向,何况你我这样蜉蝣般的小人物,看着这江水长流不息,想想我们短暂的一生,所以不禁把悲伤寄予萧声!”

东坡先生说:“时间就像这江水,虽然长流,却并未真正逝去;月有圆缺,其实月亮也并未增减。所以,如果从事物的另一面来看,只要我们在,天地万物就与我们同在,我们只要好好享受这风光日月,山水美景就是了!”

这样想来,我们就会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这是生命的另一种永恒,这也是东坡先生悟得的生命真谛。

令人遗憾的是洋洋洒洒一篇赋文,记载一次盛宴,作为美食家的东坡,却只字未提吃喝,结尾只用一句“肴核既尽,杯盘狼藉”,就结束了。

别急,他是卖了个关子,要在下次游赤壁时再告诉你吃的啥。

三个月后的十月十五日,苏轼的一位朋友捕到了一条大鱼,又见月色甚好,于是回家从夫人那里要了酒,三人重游赤壁。

虽然东坡居士在《后赤壁赋》中,仍然未写明他们是如何开宴吃喝的,但是我们可以根据《红楼梦》中藕香榭里的螃蟹宴,和明代的小品文《核舟记》里,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

船头上坐着苏轼和朋友们(《核舟记》说是黄庭坚和佛印,其实不是),船尾设着风炉,煮茶温酒,炖鱼。

他们正聊得高兴,突然有一只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仙鹤忽然而来,又倏然而去,留下惊鸿一瞥。

这天夜里,苏轼做了一个梦,梦中一位羽衣蹁跹的道士,轻快地走来,问苏轼:“赤壁之游乐乎?”

问其姓名,低头不答,苏子恍然大悟,说:“昨晚那只鸣叫着飞过的仙鹤,就是你吧?”

道士笑了,苏轼从梦中惊醒,开窗望去,什么都没有。

从《前赤壁赋》的超然物外的生命之说,到《后赤壁赋》的“道士化鹤”之梦,都表现了苏轼本性里庄子的一面。

但苏轼又不同于庄子的置身事外,他是进可以居庙堂之上,兼济天下;退可以寓山水之间,潇洒人生。

两篇《赤壁赋》,两次赤壁宴游,完成了苏轼“由人而仙”的人格思想的升华,从此“诗界”有“谪仙”李白,“词界”有“坡仙”苏轼。

以文会友,饮酒品茗,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寄情山水,是中国古代文化传统中一道靓丽的风景,被称为雅集。

可惜的是,如今的我们,关于“吃”,仅仅是“食色,性也!”如若能从那些千古流传的诗赋中,窥得古人浪漫精致生活之一二,悟出古今“吃”之精髓,也不枉做一个高级的吃货!

-作者-

水云初静,闲来无事读书,心有所感写文。爱诗词,更爱《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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