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張幼儀第二任丈夫蘇紀之辭世了,這年,張幼儀年已72歲,到此時,他們一共相伴了20年。提及送別丈夫的這段時,張幼儀很有些感傷地對侄孫女張邦梅說:

“他和我那早夭的小兒子彼得一樣,都是腸子的問題,他得的是腸癌。”

當張邦梅追問她是不是愛蘇紀之時,張幼儀笑了笑說:“我愛不愛他呢?這我沒辦法講。我嫁給他的時候,心裏這麼想‘我能不能爲這個人做什麼?我有沒有能力助他成功?’”

這句話,恰也詮釋了張幼儀一生的爲人準則:永遠在爲別人想,而鮮少考慮自己。即便是在婚姻這樣的大事上,她也不是清算自己能通過婚姻得到什麼,她想的是自己能給他什麼。

可惜,這樣品性萬中無一的張幼儀,卻曾被詩人徐志摩殘忍拋棄了。他拋棄她時,她正懷着彼得,她那年年僅22歲。

當時的她是被無情傷害的一方,產後被逼迫簽署離婚協議時,她確定了一件事:他是爲了才女林徽因不顧一切拋棄了她。

但即便自己在這段婚姻裏沒有任何過錯,且是被深深傷害的一方。張幼儀也沒有說任何一句不中聽的話,她更沒有因此而想要去報復誰,即便她有這個權利。

如果時間就此定格在她被離婚的那年,那她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輸家。被拋棄不說,還要拖着孩子在異國他鄉生存,家裏又回不去(顧及名聲)。可畢竟,老天是有眼的。所以,只要人不放棄,一切就會有轉機。

後來留在德國的張幼儀完成了因嫁人而未完的學業,她用兩年的時間拿到文憑掌握了社會生存技能。只可惜,在這個時候,她的幼子因爲腸炎夭折了。

再之後,便是她被前公公請回了國。此時她才知道,前夫和一個有夫之婦戀愛了,她叫陸小曼,已經爲徐志摩離了婚。回國後,公公徐申如告訴她:“只要你不同意,他們這婚就結不了。你們之前在德國的離婚,沒有我在場,做不得數。”

公公徐申如是個大商人,他說話從來落地有聲,更爲重要的是:按照當時的法律,若離婚沒有取得父母同意,便不能算是有效離婚。所以,徐申如說的沒錯:她和徐志摩的離婚算不算數,她可以說了算。

徐申如滿懷希望地期待張幼儀反對,畢竟,這也是作爲封建大家長的他最期待的結果。可張幼儀卻脫口出了“我同意”三個字。徐志摩聽完她的話後,激動地幾乎跳起來道:“謝謝你,幼儀。”然後,他走到窗邊伸開手做了擁抱的姿勢。

可就是這個動作,竟讓他弄丟了他和陸小曼的結婚大綠戒。張幼儀見狀卻並沒有和常人一樣冷嘲熱諷,她反而替徐志摩擔心起來,她後來說:“我覺得那不是好兆頭!”

冷靜的張幼儀總是能第一時間覺知到很多東西,覺知強大概也是所有和她一樣的女子都有的特徵了。她預感到的“不好”兆頭,終於在5年後成了真:他們夫妻感情有各種問題,他最終因遭遇飛機失事身亡,他們最終陰陽兩隔。

張幼儀、林徽因、陸小曼

後來的後來,張幼儀幫助處理了徐志摩的後事,她還經常接濟陸小曼。期間,她還一直和前公婆生活在一起並照顧他們。這樣的事情,在很多人看來是不可思議,但在張幼儀這兒,卻是稀鬆平常。她從來對自己的責任極其看重,所以,即便僅僅從公婆是她兒子的祖父母的角度看去,她也覺得自己有責任幫他們養老。

張幼儀最後一個考慮的通常纔是她自己,所以, 即便後來和蘇紀之結婚,她也選在了自己的四個孫兒已經長大之後。她覺得那時候,孫兒們都長大不需要她照顧了,她此時考慮自己才妥當。

好在,一切美好的東西,都還在等着她。最終,她在53歲這年,嫁給了一直喜歡着她的離異男子蘇紀之。結婚前,她還特地給兒子和二哥寫信徵求他們的意見。得到肯定後,她才正式答應了求婚。

再婚前,張幼儀還確定了一件事情,她確定他的前妻已經改嫁了。因爲,她覺得:如果他的前妻沒有再婚,她和他結婚,就可能妨礙兩人複合。

中年張幼儀

人都說,善良的人都會得到好報,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張幼儀最終得到了幸福,雖然那幸福來得分外地遲。與蘇紀之結婚後,她幫助他照顧三女一子,她還協助他打理診所。

他考診所開業執照時,她陪他熬夜;他打點兩家診所,她把後勤全部包了。經歷過失敗婚姻的他經常說:遇見你,是上輩子修了福了。她卻只笑笑說:“我就想讓你不那麼累,別的,我都沒想。”

到晚年時,知道蘇紀之大半的時光都在日本度過後,張幼儀便決定帶他去西方旅行。她說:“我去過那麼多地方,你卻一直窩在那幾個地方,得帶你去到處轉轉。”

張幼儀說到的,都會做到。於是,蘇紀之便在妻子的帶領下游了英國、德國等國家。一路上,她還跟丈夫絮叨着以前的事。

去了康橋後,在康河的柔波里,領略到康河的美后,張幼儀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整理下徐志摩的全集”,她這樣做的目的,是想讓自己的子孫知道徐志摩。

蘇紀之知道她的這個想法後也表示支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不會誤會吧!”蘇紀之聽完忙說:“這對於子孫來說是件很重要的事,我們應該去做。”

就這樣,在梁實秋和夫妻兩的助力下,《徐志摩全集》橫空出世。

張幼儀這一生,從未虧欠過任何人,這是她的爲人品性註定的結果。想想,一個從來把自己放在最後去考慮的人,怎會有虧欠人的時候呢!

對於父母子女孫輩,張幼儀沒有任何虧欠,對於幾任丈夫和親人,她更是如此。

蘇紀之得了腸癌後,張幼儀一直悉心照顧着他。陪他走完最後一程後,她才聽從子孫的建議:去了美國定居。

得知張幼儀即將前往美國紐約時,她的兒子兒媳和孫兒們都激動極了。她還沒到美國,她的住所便已經被佈置好了。因爲張幼儀不想和兒子兒媳同住,他們便給她在附近找了房子。這樣一來,她只要走出屋門幾分鐘就可以享受天倫之樂了。

這樣的安排,對子女而言,無疑是最好的。可這個明明是出於給孩子們的考慮,張幼儀卻愣生生讓它看起來:像是爲她自己考慮的。

住到美國時,張幼儀已經有了曾孫了,她的曾孫就是孫子徐善曾的女兒徐文慈,她已成了名副其實的太奶奶。

張幼儀的晚年,是被子孫簇擁着的。她那些被她親手帶大的孫兒們,一個比一個更加心疼她。

每每想到幾個孫子,張幼儀的嘴角就會不自主地往上揚。

張幼儀與兒媳、孫兒們等

當初,她之所以會一個人接下撫養四個孫兒的重擔,就是因爲她不希望他們的母親、她的兒媳重蹈她的覆轍。她經常感慨說:“我當年就是因爲知識文化跟不上他,纔會被拋棄。”

因爲自己喫過其中的苦頭,所以她一直告誡兒媳切不可重蹈她的覆轍。

1947年,長子徐積鍇拿到了前往美國的留學機會。張幼儀得知消息後的第一反應竟是:這樣一來,兒媳和兒子的差距將會越來越大。思考再三後,她便決定讓兒媳跟着兒子一同出國留學。

臨行前,她叮囑兒媳:“你不僅要在審美上符合他,還必須在知識修養上也符合他,所以,孩子交給我,你只管學,其他的,有媽在!”

爲了不辜負婆婆,在美期間,張粹文一直努力學習。在美期間,她學的是設計,因爲對服裝美學有了自己獨到的見解與創意,她的設計作品還曾在紐約第五大道著名的Saks服裝店被展示。

也因爲一直在遵照婆婆的指示不斷學習上進,所以,她總是能不斷地給丈夫驚喜。而那個被張幼儀認爲有“花心基因”的兒子,也從未見異思遷過。

也因爲以上這所有,張幼儀的兒媳張粹文一直分外敬重婆婆,她待她一直如親生母親那般。而張幼儀對這個兒媳,也從來看得分外重。

張幼儀兒媳與她設計的衣服款式

到美國後,唯一讓張幼儀覺得遺憾的是:她的孫兒們已經基本忘記中文了,以前她教他們的那些,也一股腦兒地被他們忘了。只在逗她開心時,二孫女徐放纔會努力蹦出幾句蹩腳的中文來。

在美期間的張幼儀一直努力鍛鍊身體,她這樣做,也依舊是爲了不給自己的家人添麻煩。每天早上7點她便起牀洗漱,到7點半時,她還會做45分鐘的體操。

而在飲食上,爲了保持健康,她更是極其講究。她每天的早餐都是麥片粥,她總說,這些東西是粗糧,特別養生。她的長孫女徐琪發現,每次煮雞蛋,她都煮兩分半。孫女問她緣由時,她笑笑說:“雞蛋煮兩分半,喫下去吸收更好,更健康。”

每次喝橘子汁時,張幼儀總會在裏頭加入一湯匙的啤酒酵母,此外,爲了養生,她每天還會服用一些維生素。而這些看起來繁瑣的養生小技巧,大部分都是她的醫生丈夫蘇紀之教她的。

即便到了晚年,張幼儀也依舊沒有停止過學習,住在美國小公寓期間,她便經常去上各種課程。她甚至還學習了多種有氧體操,就連鉤針編織這種高難度的技術活,她也全部學會了。

當然,老年生活不能只有學習和鍛鍊,還得有娛樂。每星期,張幼儀都會抽出時間打麻將,而陪她打麻將的自然就是她以前的那些老朋友了。偶爾,她的兒媳張粹文還會站在旁邊看她打麻將,每每這時,她總戲稱兒媳是給她“帶財神”來了。

相比普通的老太太,張幼儀是富有的,她的富有不僅體現在她的經濟富足上;還體現在她所得到的親人的關愛上;當然,也體現在她豐盈無悔的人生上。

張幼儀與張邦梅(1986年)

也只有豐盈無悔的人,纔可以在晚年的時候如張幼儀這般泰然自若。

她幾乎是一個沒有憂愁的老太太。到美國後的日子裏,她一直住在曼哈頓北部東區的這個公寓裏,只偶爾的時候,她纔會被在美國的親人,如哥哥、妹妹等接到他們的住所小住。

老年的張幼儀活得非常體面,這點,從她的穿戴也可見一斑。前文提到的她的侄女,即其八弟張嘉鑄之孫女在提及第一次見她時,是這樣描述老年張幼儀的,她說:

“初遇幼儀姑婆(亦稱奶奶)那晚,我和家人被引進四姑婆的客廳。我一眼就注意到有位戴副大眼鏡的陌生人坐在四姑婆坐的雙人椅的另一頭。她儀態端莊,沒有架子,和雍容華貴的四姑婆截然不同。”

晚年的張幼儀和以前一樣待人非常和善,也正因此,她成了晚輩,尤其張邦梅等最喜歡的祖輩了。只要得空的時候,張邦梅就會圍在她的“幼儀奶奶”身邊,她還經常纏着她問這問那。

張邦梅問出的問題都非常幼稚,但幼儀奶奶卻似乎從不介意,總是不厭其煩地笑着解答她。也是在張幼儀的啓發下,自小在美國丈夫對中國一無所知的她,才喜歡上了中國文化,並慢慢對張幼儀年輕時候的感情產生了興趣。後來,她還根據張幼儀的口述寫成了《小腳與西服》一書。

張邦梅作品

張邦梅也成了陪伴張幼儀走過生命最後一天的親人。

1988年元月20日,因爲支氣管炎,張幼儀身體堪憂。此間,她的孫女安琪拉一直不眠不休地照顧着她。她的子孫爲她請來了最好的醫生,但病情卻一直未見好轉。

當天夜裏,張邦梅見安琪拉生日將至,便提出讓她和丈夫、兒子一起出去喫頓晚飯。她告訴安琪拉:自己會照顧好幼儀奶奶。見安琪拉還是不放心,她便趕忙催促他們離開了。

安琪拉走後,張邦梅按照安琪拉照顧張幼儀那般地陪她喫了飯。但那頓晚飯,張幼儀喫得非常少,根據後來《小腳與西服》裏的記載,當晚,張幼儀只進食了半碗飯。飯後,張邦梅喂張幼儀喫了藥。

之後,張邦梅便去洗碗,而張幼儀則沒什麼精神地坐在旁邊等她收拾完。當晚,張邦梅還引領張幼儀扶着助行支架走到浴室清洗了身子。之後,她便在牀邊爲她的幼儀奶奶換了睡衣。

因爲當時的張幼儀已經非常虛弱,所以爲她換衣服時,張邦梅隱隱覺得:她的時日已經不多了。

當張邦梅把張幼儀安頓到牀上躺下時,她輕輕拉住侄女的手用沙啞的聲音道:“我曉得,我真高興你在這兒。”

之後,張邦梅朝她的幼儀奶奶點了點頭,然後她輕輕在她額頭親了一下後,又溫柔跟她道了晚安。當晚,守在張幼儀旁邊的她,直到確認幼儀奶奶已睡去時,才舒服地躺在沙發上也跟着睡去了。

張幼儀在夢裏走完了她的一生,辭世這年,她年88歲。

張幼儀的葬禮在九十一街和公園路交叉的紅磚教堂舉行。那天,來參加葬禮的人非常多。張邦梅後來在回憶中說:“出席的人數之多,令我喫驚。”

根據後來張幼儀孫女徐放的回憶,當天參加其葬禮的人確實多到讓他們喫驚。那天,她的鄰居,還有張幼儀生前的朋友,教友甚至麻將友都到場了。葬禮莊嚴而有朝氣,參加葬禮的每個人都凝重,用張邦梅的話講:“每位出席者好像都知道幼儀走過的是長壽又成功的一生。”

張幼儀與長子徐積鍇

張幼儀葬禮上,有無數人,包括她的孫女安琪拉和丈夫、張邦梅等致了悼詞。在麥克風前,張邦梅講了很多,她在總結她的一生時說:

“她曾奉父母命嫁給徐志摩,之後又忍受了離婚之苦,並變成了一位兼具傳統與現代價值觀的堅強女性。她爲自力更生、尋求自我所做的奮鬥,是我一生的學習典範。”

張幼儀死後,家人按照她生前的遺囑,在她的墓碑上刻下了“蘇張幼儀”四個大字。

很多人不能理解,她爲何會在墓碑上讓徐志摩和自己的子女爲她刻上“蘇張幼儀”四字,但真的懂了張幼儀和二夫那段感情的人,卻懂得這個“蘇”字背後的意義。

對於普通人而言,他們的眼裏,張幼儀與徐志摩的聯繫更緊密,可很少有人算過:她和徐志摩在一起的時間總共不到7年,她和蘇紀之卻相識相伴了20多載。更爲重要的是:蘇紀之真正愛過的女子,只她一人。而她一生中,真正美好的感情片段,也全在她與蘇紀之在一起時。

張邦梅曾無數次問過張幼儀:“你愛過徐志摩嗎?”每一次,張幼儀都不置可否。只最後一次,或許是爲了給侄孫女一個交代,她終於回答了這個問題,她說:

“你總問我愛不愛徐志摩。你曉得,我沒辦法回答這個問題。我對這個問題很迷惑,因爲每個人總是告訴我,我爲徐志摩做了那麼多,我一定是愛他的。可是,我沒辦法說什麼叫愛,我也沒跟人說過‘我愛你’。如果照顧徐志摩和他的家人可稱爲‘愛’的話,那我大概愛他吧。在他一生當中遇到的幾個女人裏面,說不定我最愛他。”

直到聽到這句話時,張邦梅才真正懂得自己和張幼儀的差距。原來,在她一直在思考“激情之愛”,時,張幼儀已經活到了另一種境界。

張幼儀長子徐積鍇與其孫輩

在另一種境界的張幼儀眼裏:愛,便是付出。而愛既然是付出,那它就是一種能力。只這一句話,便將那些成天海誓山盟說“愛”的愛情,於無形中打了個落花流水。

在張幼儀去世30多年後的今天,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視這個曾經被標榜爲“棄婦”的女子爲榜樣。她那自強、獨立、永不放棄的精神,也隨着《小腳與西服》等以她爲主角的作品的走紅,而受到世人的推崇。

斗轉星移,上蒼終究給了她一個真正的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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