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情緒失落或者囂張嘚瑟,不管秋冬春夏還是三更半夜,每當我想喝酒的時候,只要吱一聲,他都像“蜘蛛大俠”那樣應聲天降。

當吳小剛遇上李約熱

胡紅一

李約熱,小說家,《廣西文學》副主編。

· 01 ·

第一印象不佳

我是先認識吳小剛,然後再認識李約熱的。

跟吳小剛喝過很多餐酒之後,有一次,他晃盪着52或53度的杯中物,緊盯住我說:

“說實話……我對你的第一印象……並不好。”

我張大嘴巴:

“爲啥?”

他咬肌繃緊:

“初到南寧敬酒時……連人家東西、鬼子都很給面子……你居然不站起來,坐着喝。”

我腦海洶湧:

“不可能如此傲嬌啊,我又不是剛發表《尋槍》時的青年作家凡一平。”

他刨根揭底:

“不就仗着……是什麼主編呀……首席嘛。”

突然想起來了。

這事兒極有可能發生,而且跟那個叫黃土路的傢伙有關。當時,他想調到當時發行量最大、收入最高的《南國早報》工作,等我求爺爺告奶奶說服諸位領導,興高采烈通知他前來報到上班時,他竟輕飄飄拋出一句——我還是想當作家,效仿電影導演吳宇森之“暴力美學”放我一大鴿子。

這邊剛被“蛇咬”,那邊又拋“井繩”。眼看一表人才的吳小剛,也要告別北漂回到南寧找事情做,“舊恨”未除的我,哪敢像以往那樣拍胸脯打包票,再添“新仇”哇。

不久之後,央視幹過編導的吳小剛,到《廣西文學》雜誌去做小說編輯,大家久不久會在各種場合遇見,以文學的名義划拳猜碼,彼此印象尚可。直到2004年的某一天,在每月準時寄到的《廣西文學》上,一口氣讀完署名“李約熱”的中篇小說《戈達爾活在我們中間》,忍不住丟開文娛主編的矜持,去找吳小剛打聽狀況:

“李約熱是誰?”

“……是我。”

滿腔熱情瞬間化爲烏有,我酸丟丟脫口調侃道:

“你特麼的……筆名少倆字兒呀。”

他還當真了:

“少那倆字?”

“內盧……里約熱內盧嘛。”

吳小剛無奈地笑了,那時他這個初來乍到的廣西人,倒像是怯生生的“外來戶”。而我這個橫豎不吝的中原人,倒成了鳩佔鵲巢的“主人公”。

眼看着李約熱小說越寫越好,名氣也越來越大,可在稱呼上總感覺繞口拌嘴。時而喊他吳小剛,時而稱其李約熱,就像平時面對“低眉順眼編小說的編輯吳小剛”和“氣吞山河寫小說的作家李約熱”,總有一種跳進跳出的穿越之感。

打那以後,不管吳小剛還是李約熱敬我酒時,哪怕喝得再大再高再醉,我都扶桌扶椅扶牆掙扎着……站起來喝。

· 02 ·

兩個資深酒鬼

生活如同牛馬拉車,有上坡就有下坡。

當我十年前離開紅紅火火的省報,調到收入不及過去零頭的文化單位,先做編劇後轉導演,反反覆覆訪學研修,頗有些老太太過年的味道,當初那種如魚得水的得勢和排場,如同舞臺上的生旦淨末丑,跟現實生活漸行漸遠。

一位戲劇圈名士,曾經如是概括我的人生三大境界:每天一過中午,開始搬着指頭“等酒喝”;臨近下班之前,趕緊啓發他人“找酒喝”;過了下班時間,不得不親自掏錢“請酒喝”。

不做版面主編和報社領導了,就基本遠離了第一境界。等無意間得罪權威大佬之後,也揮手告別了第二境界。從此沉淪於第三境界的我,經常搖頭晃腦吼唱何勇的歌:“頭上的包/有大也有小/有的是人敲/有的是自找……”這,就是我那時的人生寫照。

就在我的“酒徒生涯”越走越背之際,吳小剛和李約熱以“酒鬼”姿態橫空出世了,無論情緒失落或者囂張嘚瑟,不管秋冬春夏還是三更半夜,每當我想喝酒的時候,只要吱一聲,他都像“蜘蛛大俠”那樣應聲天降。

只寫小說的他,絕對不會比當時什麼都搞的我,稿費收入更高。但是爲了面子或者尊嚴,總體保持一餐對一餐互請對方。每當將“低眉順眼的編輯吳小剛”喝成“氣吞山河的作家李約熱”時,就意味着兩個傢伙都高了。

雖然是“一日不喝如隔三秋”,爲了不影響第二天的創作和工作,我們制定了嚴苛的酒規:無論酒有多美菜有多貴,一旦喝至熏熏然恰到好處,瓶蓋一擰,扭頭便走。

後來經過觀察,我發現約酒也可以不主動的,有時稍微忍一忍,吳小剛或李約熱的電話隨即就來。就算實在等不到電話,他也架不住三兩句邀約:

“幹啥呢?”

“寫小說。”

“寫不出來,不要硬寫啵。”

“確實有點累。”

“喝幾杯?”

“你說去哪兒……”

哪怕是來了所謂靈感,李約熱正寫得水深火熱欲罷不能,也照樣頂不住誘惑,用當地話說就是“小寡婦頂不住老媒婆勸”:

“幹啥呢?”

“寫小說。”

“寫不出來,不要硬寫啵。”

“感覺很好相當順利。”

“寫的越順,越要警惕哦。”

“那……去喝幾杯?”

就在推杯換盞之間,作家李約熱出版兩部長篇《我是惡人》和《儂城軼事》,尤其在第二部長篇後記中,竟然埋藏一段醉心彩蛋——“在寫作這部小說的近兩年時間裏,很多個夜晚,每當寫累的時候,總有一個人邀我去喝酒聊天,他就是胡紅一兄。在此,我要鄭重的說一聲:老胡對此作亦有貢獻。”

老胡也完成了在戲劇創作上笨拙轉身,自編自導的兒童音樂劇《壯壯快跑》和《月亮上的媽媽》,各自贏來了不俗的獎盃、口碑和票房。在第二部戲一開場,劇中人“老郵差”便興沖沖向大家宣佈——“昨天在鎮上,我遇見從城裏來鄉下扶貧的吳小剛書記,他說到年底呀,我們村就要通電話、通網絡啦……”

聽說,他的小說和後記要被翻譯成多國文字;此刻,我的兒童音樂劇正在全國巡演……兩個資深酒鬼,是在變着法兒地走進文學(戲劇)史麼?

沒準。

· 03 ·

先跑馬再買車

由於愛人在基層工作,編輯吳小剛獨自在南寧照顧孩子上學。歷經十一年含辛茹苦的“公雞帶仔”生涯,一對雙胞胎女兒如願進入高校讀書。

應該是女兒讀初中那年,編輯吳小剛和作家李約熱,各自萌生一個強烈的念頭:買一部汽車和跑一場馬拉松。由於吳小剛買車的錢,還沒有任何着落,那麼李約熱不用花錢的馬拉松訓練,便率先排上了議事日程。

李約熱的日常訓練,主要在南湖公園。那裏不僅有藍天碧水大榕樹,還具備海綿城市所特有的彩色跑道。完全靠自學成才,李約熱由短到長、由淺及深地掌握了馬拉松運動技巧,並報名參加了在家門口舉辦的半程賽事。

那天的比賽,讓所有朋友都終生難忘。這倒不是因爲成績好壞,而是他那一邊奮力向前奔跑,一邊自拍美顏發朋友圈的另類做派。接下來,他開始到外地跑全程馬拉松,記得“2018中國-東盟國際馬拉松”槍聲成績爲:5小時42分17秒。再接下來,他以各個城市各種形態的馬拉松,終於向全世界證明:在馬拉松選手當中,他的小說寫得最好;在所有的小說家裏頭,他的馬拉松跑得最快!

作家李約熱的馬拉松夢,很快圓滿實現了。然而,編輯吳小剛的私家車夢……八字還沒有一撇呢。一次朋友聚會,吳小剛終於莊嚴宣佈:爲了女兒讀初中接送方便,他必須要買一部私家車了。大家都替他高興,爲此還狠狠碰了幾大杯。

我問吳小剛,車買什麼價位?他說,七八……十來萬那種吧。我一下急了,要知道你拉的是兩位未來大學生啊,那麼低配置的車,不安全也不體面吶。

吳小剛低頭不答只喝悶酒,問他是不是錢不夠?他理直氣壯地點頭說,隨便買部車,能開就行了。我已經明顯喝高,以大聲呵斥糾正了他的“隨便”:

“錢不是問題,我借八萬!”

在座其他幾個朋友見狀,臉紅脖子粗地紛紛報數:

“六萬……”

“六萬……”

“五萬……”

一個多月後,聽說我從外地出差回來,吳小剛堅決要開車去機場迎接。一路上,我環視新車內飾,開展自我表揚:

“讓你買貴的,沒錯吧?”

他以新手的特有謹慎,僵硬地目視前方:

“多虧有你們吶,沒錢也能開好車!”

他那真心感謝的口吻,確實包含着自誇好人緣的成分。

· 04 ·

空調變成樓梯

兩個女兒讀大學,編輯吳小剛和作家李約熱的生活,一下子清閒了好多。正當他依照往常習慣,每天看小說、編小說、寫小說的時候,突然被陰差陽錯“發配”到崇左市大新縣五山鄉三合村,肩負扶貧攻堅任務,去擔任駐村第一書記。

每到週末,當他驅車穿山涉水七扭八拐,從遙遠的鄉下回到熱鬧的首府,臉上的神情和嘴裏的談吐,都跟過去截然不同了。再也聽不到名家大師及各類文學術語,全是邊境小村截止2017年底,那尚未脫貧的199戶762位父老鄉親。

我們整天在城裏燈紅酒綠,有個叫吳小剛或李約熱的苦逼兄弟,卻在走村竄戶訪貧問苦,只要端起酒杯大家都於心不忍。2018年6月1日,在作家凡一平的張羅下,鬼子、黃佩華、覃瑞強等一幫文友乘坐中巴趕去崇左探望駐村幹部。由於臨時開會,我遲到半小時未能趕上發車,便將所有溝通微信截屏發給駐村吳書記,以證明決心和誠意。

朋友們回來說,鄉下確實非常艱苦,編輯吳小剛和作家李約熱暫住鄉鎮醫院裏,氣候悶熱蚊蟲肆孽,只有一臺發出拖拉機響動的電風扇……聽完總在想,除了請這位駐村幹部喫點香的喝點辣的,還能幫他做點什麼實事?

2019年1月5日,是星期六。幾個朋友約飯時,我特意把剛回來的吳小剛拽上。當我提出自掏腰包,贊助他一臺空調時,吳小剛突然眼光賊亮:

“商量個事,那空調能不能換成……”

“換成進口貨?”

“不是……”

“換成8+1(酒)?”

“不是不是……”

“你是幾個意思?”

“村裏有個貧困戶,樓梯壞了很久也沒錢維修,他又愛喝酒常喝醉,隨時都有摔出人命的危險吶!”

一聽所需錢不多,我立馬微信轉他2019元,這數字也代表新年吉祥如意。一旁幾個朋友也爲之動容,三百五百地開始捐款。他見狀扭捏起來,笑說不用那麼着急嘛。我說怕酒醒了會後悔,他一聽慌了神,趕緊抓起手機觸屏收款。

週一下午16:53分,在我微信上彈出一張照片,繼而又發來一段小視頻,那是貧困戶開工維修樓梯的情景。在畫面上,又是運鋼筋,又是搬水泥,幾位工人揮汗如雨忙上忙下……

看出來了,作家李約熱是掏心掏肺地在扶貧,編輯吳小剛也確實不會剋扣善款。

原文首發《作家》2020年第3期

/ 作者簡介 /

胡紅一,一級編劇,八桂學者,廣西大學藝術學院院長。

圖文轉載自:未來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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