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香港導演,知道什麼叫女排精神嗎?”

捧着燙手山芋,任誰都是難啃,自從立項那天起,陳可辛就承受着巨大的質疑。

起初,鞏俐驚豔的扮相,熱血激昂的預告,一度讓人們心裏的石頭放下了。

沒想到,接二連三的場外事件,又把這電影推上了風口浪尖。

由於不可抗力的閃現,從《中國女排》變成《奪冠》,被“正名”的它失去了某種代表性。同時,作爲原型的前女排教練陳忠和,也對預告中搶雞腿等情節不滿,間接行使了神聖的“刪減權”。

輿論沸騰,未映先熱, 有羣衆爲英雄被“抹黑”抱不平,嚷嚷着導演又夾帶私貨。

名不正,則言不順。

對《奪冠》來說,如果“師出無名”只是表面的尷尬,“左右爲難”就是內裏的糾結。

刪減、剪輯、配音對不上口型,明眼人都能看出修改的痕跡。同時,集體主義頌歌,個人價值禮讚,視角上的不停轉換,主題上的謹慎遊移,讓觀衆弄不清導演到底想說什麼。

各方利益,明暗交織,場外的風景,其實戲裏也有。

當郎平回國應聘主教練,簇擁在她周圍的男性專家領導們,馬上擺出歡迎改革的架勢。然而,如同中華老字號的掌櫃遇上了外來CEO,一聞到動真格的味道,雙方就陷入了僵局。

搞“大國家隊”,全球找教練,實行輪換制,從來不裝的郎平,輸贏不改其專業。對立面的他們,卻攥着“女排精神”的品牌配方,緊張的臉上出現了不容質疑的威嚴。

“你要想清楚,能不能負得起這個責?”

電影裏,討論的是女排的定位。這是郎平主導的體育隊伍,還是作爲精神象徵的“中國女排”?

“燃是燃了,哭是哭了,卻感覺沒什麼餘味。”

電影外,觀衆納悶是電影的定位。這究竟是《郎平傳》,還是《女排傳》呢?

一、空有骨架的《郎平傳》

回顧女排三十多年的歷史,如果我們需要個戲劇核心去拍電影,最佳人選必然是郎平。

老女排的輝煌中,她是扣開勝利之門的“鐵榔頭”,鑄就“五連冠”的絕對主力。新女排的故事裏,她是留洋歸來的教頭,受任於危難之際,在非議中率隊重回巔峯。

中國女排,從來不缺乏英雄。陳忠和的雅典逆轉,也許是更多年輕觀衆的珍藏記憶。可是,唯有透過郎平個人的複雜經歷,才能牽動這支隊伍背後的時代風雲。

事實上,陳可辛的確這樣做了,仿照着《史蒂夫·喬布斯》的格式,他也準備用三場大戰的幕後故事做切入點,去揭示郎平身上“女排精神”的轉變。

第一場中日之戰,比拼是意志。歷史的責任和包袱,都擺在在球網兩邊的隊員肩頭。

當文革陰影散去,當改革大門初開,八十年代全民看女排,只因體育是民族崛起的象徵,也是向世界重新證明自己的最好方式。

日夜玩命訓練,只求巔峯登頂,沒有計算機的科學輔助,我們就將拼搏的血淚獻祭。

正如教練所說,沒有你我,只有我們。郎平作爲光榮集體中的一員,自覺獻身去贏得勝利,爲甦醒的國家帶來了理想主義的光輝。

這,便是“女排精神”的起源。

第二場中美之戰,比拼的是忍耐。

解說員說,中美之間的對決,從來都不止是一場比賽那麼簡單。

身處“敵營”的郎平,面對東道主的祖國隊伍,輸不起更贏不起。她的後輩要忍耐着加油聲山呼海嘯襲來的壓力,她也要忍耐着雙重身份的折磨。

當比賽結束時,勝利的她無法慶祝,只能以背叛者的姿態被羣衆指着鼻子訓斥。走出球場的時刻,唯一能撫慰她受傷的愛國心的,只有許多人都不珍惜的職業尊嚴。

與老友交談,與女兒通話,即使堅強如郎導,也彷彿在故土犯下了大錯,揹着狂歡的隊員哭泣。

這,就是“女排精神”的受挫。

第三場中巴之戰,比拼的是心理。

一邊是實力強勁的對手,一邊是年輕朝氣的隊員,脖子以下都是傷的郎平,沒有魔法去治癒自己,更沒有神力去創造奇蹟。

經過生涯淬鍊的她,只是選擇將體育競技的意義傳授給了隊員。

正如現實中郎導說的那樣,“女排精神不是贏得冠軍,而是有時候知道不會贏,也竭盡全力”。

電影中的她,讓隊員不要有自己過去的包袱,去生活,去戀愛,保留自己昂揚的個性。

其中,最重要的問題是,當女排在國人心中已不是一呼百應,奪冠的動力何在?

具體來說,你爲什麼要打球?

無論是故鄉和異鄉間穿梭的老女排郎平,還是從“爲了家人”到“爲自己“打球的新女排朱婷,或是那位主動退隊求學的隊員,都用選擇證明了贏並不是唯一目的。

從集體殉道到個人追求,這是”女排精神“在新時代的涅槃,本質也是對功利至上成功學的反思。

就像電影雖名爲《奪冠》,其實只有舊時的中日之戰能決定冠軍歸屬,輿論焦點的中美之戰,以弱勝強的中巴之戰,都並不是冠軍戰,而是對郎平和女排更重要的轉折點。

也許是太過深愛電影《社交網絡》,始終想復刻其對成功價值探討的陳可辛,先前在《中國合夥人》中將友誼和成功扭成一團,這次又藉着女排題材表達自我。

可惜,骨架搭好,內容不足,這個題材並沒有如他所願,成爲個人觀照時代的《郎平傳》。

二、傳奇的《中國女排》

“中國女排”這張情懷牌,對我們來說實在太受用。

面對這樣一個的IP,就算想着作者表達的陳可辛,也忍不住動起操作情緒的心思。哪怕各路的剪刀手們都虎視眈眈,他也要對着你的腎上腺下足功夫。

國歌放了兩遍,字幕追憶戰績,熟練掌握混剪技巧的他,讓觀衆在影院看上了高清重置版的女排比賽實況,每場比賽都有身臨其境的沉浸感,每張紙巾都浸透着往日的感動。

不過,中國女排好看並不代表着電影好看。

老女排的戲份裏,曾經的偶像都成爲了無名英雄。陪打教練陳忠和,主教練袁偉民成了語焉不詳的存在,連和郎平並肩戰鬥的隊友,也只能以家鄉籍貫當代號。

的確,淒厲的叫喊很虐心,過年懷舊的橋段也動人,吳剛飾演的教練也是本片完成度最高的角色。

可是,沒有名字造成的面目不清,還是沒能立起有力量的羣像,在許多觀衆的眼中,這依舊是偉光正的主旋律既視感。

新女排的戲份中,非職業演員的女排姑娘用鮮活的表演挽救了電影的質感。

她們的一顰一笑,不僅讓編劇的雞湯臺詞顯得造作,更讓經驗豐富的演員鞏俐黃渤,顯得不再具有真實感。

特別是黃渤演的陪打教練,無論口音或是態度,都與“微笑主帥”陳忠和形象迥異。

更無奈的是,他就像是“老女排精神”的遊魂,每當郎平鼓舞隊員要“認識你自己”時,去尋找運動員的意義時,熱心青島黃大姨都會來安撫人心,每字每句散發着苦難崇拜症的味道。

陳忠和與郎平,本該形成對照,共同折射出“中國女排”不同的面向。

他們倆的關係,本能從年少的奮鬥同道,到中年的陣營對立,再到最終的理解相助,在角色的精神對話中,形成一道動人的弧光。

可惜的是,由於種種的不如人意,鞏俐的表演始終缺少支點,無論里約排球館想起老隊友,還是在超市夢迴中美賽場,最精彩的內心戲居然都是剪輯完成。

因此,雖然身體狀態都揣摩得惟妙惟肖,缺少真正發揮空間的她,大多時候都靠着臺詞而不是演繹,再神似也逃不出模仿秀的範疇。

三、陳可辛的“師出無名”之困

師出無名的陳可辛,沒法直奔反成功學的內核,單純地去拍一部《郎平傳》。

如果他有這種野心,就會堅定地將郎平作爲貫穿始終的主角,聚焦一位偉大運動員的心路歷程,用更多細節而不是片段去展現她的生活。

畢竟,體制內外,從神到人,從“愛國者”到“賣國賊”再到“救世主”,對於電影創作者來說,人生充滿戲劇性的郎平是個萬分精彩的典型人物。

就拿回國這事來說,先後兩次擔任主教練的郎平,箇中異同值得玩味,心理動機更得探討。可惜,這樣的經歷,硬是濃縮成了超級英雄對抗邪惡權威的戲碼。

留戀於IP的票房號召力,留戀於IP的政治意義,陳可辛不自覺地讓郎平又成了臉譜化的符號,成爲“中國女排”偉大旗幟的護旗手。

這樣一來,即使借鑑了故事結構,也不會產出《史蒂夫·喬布斯》的主角。個體形象不鮮明,主題何以表達?只靠新口號去替代舊口號嗎?

算了,還是用場面去燃情吧,迴歸主旋律的《奪冠》,終於成了體育版《八佰》。

師出無名的陳可辛,更無法掌握“女排精神”的最終解釋權。

無論詮釋真實歷史,還是拍攝當代人物,對中國電影人都是個考驗。更何況要拍名垂青史的英模,一不小心導演就會屁股不正,被陰謀論生吞活剝。

這樣的氛圍下,來自審查、輿論或創作者的壓力,都讓電影在體育類型和主旋律宣傳的定位之間徘徊,演說代替了講述,場面代替了故事,代替了紀錄。

對於“女排精神”四個字,落腳點任何偏離都是危險的,導演借鞏俐之口上了一通不算顛覆的新價值,最終還是迴歸家國奉獻的舊框架。

集體還是自我?羣像還是個體?真實還是虛構?1981還是2020?體育史詩還是賽場實況?要啥有啥的《奪冠》,經過各方勢力的修剪,終於變成如今的怪味道。

戴着鐐銬起舞,姿勢左右爲難,陳可辛終究錯失了強力扣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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