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41期,原文标题《舞台上的Fleabag,快乐地当着现代女性》,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终于有一部新作品,远离苦大仇深的沉重呐喊,用喜剧的形式,将当代女性的新困境倾倒在观众面前。

文/安妮

BBC剧集《伦敦生活》(第一季)剧照

1996年,美国剧作家伊娃·恩斯特(Eve Ensler)在纽约外百老汇演了一出自编自导的独角戏。剧本的名字叫《阴道独白》,内容基于对200多位不同群体妇女的采访。1999年起,排演《阴道独白》并在情人节当天上演,成为了百老汇的保留节目,到现在,这部作品依然是各国妇女反抗性暴力运动的重要表现形式。

时过境迁,在今天的观众看来,《阴道独白》的革命意味和口号式独白早就不新鲜了,演员每晚要说128遍“阴道”这个词,也不再是了不起的噱头。这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女性主义的发展。2013年,才华横溢的菲比·沃勒-布里奇(Phoebe Waller-Bridge)自编自导的独角戏《伦敦生活》(Fleabag)在当年的爱丁堡边缘艺术节引起轰动;2016年,同名BBC剧集在世界范围内引发热潮;2019年,独角戏回归外百老汇和伦敦西区,并被制作成高清戏剧影像全球发行,都一票难求。

终于有一部新作品,远离苦大仇深的沉重呐喊,用喜剧的形式,将当代女性的新困境倾倒在观众面前。

前几天,《时代》公布了今年的“TIME100”,有15位艺术家入选2020年全球最有影响力人士名单,菲比是其中一位。她生于1985年,同时拥有演员、编剧、制片人等多重身份,除《伦敦生活》外,2018年首播的编剧及制片人作品《杀死伊芙》也是现象级爆款。

很多观众认为《伦敦生活》不是个好译名,对于一部喜剧作品来说,这样的译名显得过于清淡。原剧名Fleabag,也是女主角的名字,在辞典中的释义包括“肮脏的睡袋”“廉价的旅馆”,引申为“邋遢不堪的人”。菲比希望观众在进场前获得较强的暗示,每个人的生活中可能都有一个“麻烦精”——看到Fleabag这个词就会想到他/她。

独角戏版《伦敦生活》剧照

BBC版剧集是一部围绕女主角展开的生活秀。剧中,菲比饰演的女主角经常跳出剧情,面对镜头说出角色内心的画外音,这种间离的设计具有“剧场感”,因为多了一层媒介,我们并不清楚她是在对观众还是对自己说话。比较来看,独角戏版给人的最深印象是简洁。舞台上只有一个表演区域:黑色的幕布前摆着一把红色椅子。演出过程中,菲比绝大部分时间坐在椅子上说话,偶尔站起来,把椅子作为支点进行表演。

独角戏的开场是女主角的一次面试。因为社会性骚扰事件频发,面试公司“几乎没有女性员工”,面试官表示“想招能够适应竞争环境的人才”,但实际工作不过是“归档”“更新网站、偶尔发条推特”。只有声音、并未露面的面试官借冰冷的岗位要求道出社会对女性的偏见,譬如防止性骚扰事件的方式是尽量不聘用女性员工、对女性抗压力的想象局限于简单的工作内容。与以往的多数女性主义作品不同,此时的女主角并未表现出对这些偏见的敏感,她夸张地顺应面试官,赶路太热了,她想脱下一件衣服,因为忘了只有一件上衣,她的内衣暴露在面试官面前。

故事在这处误会发生的时刻被打断了,接下来的时间里,女主角用多个存在微弱联系的事件串联起一系列生活困境:最好的朋友意外死亡,看似忠犬的前男友不再回来,经营的咖啡馆半死不活,与父亲和继母关系紧张,无法建立与女强人姐姐的相互理解,备感对异性生理性依赖的困扰……有时候,语言比画面更能创造想象空间。在这样一出喜剧中,独白意味着“心里话”,台词全都大胆又没节操,调侃女主角自己的一桩桩糗事。表面上看,它是一部爆笑喜剧,故事是虚构的,观众大可以肆无忌惮地嘲笑台上的人,她坦诚又私密地不断消解女性焦虑。不过,这种极端消解,又怎么能说不是对女性主义的怀疑呢?

1968年3月8日,巴黎的精神分析与政治组织成员在当地游行,高举“打倒女性主义”标语,这次事件后来被认为是妇女运动“第二次浪潮”的标志。英国哲学家索菲亚·孚卡敏锐地总结了女性主义和后女性主义的区别:女性主义是一场革命,认为“女人和男人没什么差别”;而后女性主义关注的重心则是“女人是各自独特的”。

菲比在独角戏中打造了一个类似的桥段。父亲为了弥补她和姐姐的丧母之痛,安排她们每隔一段时间去听一次女性主义讲座。前往报告厅的地铁上,她读了报纸上一篇关于“女性主义这个词何时变得有些淫秽”的文章,但她完全读不进去,因为文章标题让她疯狂脑补“风骚的女性主义者”。讲座开始,她表情敷衍地听台上的人说话,当讲演者问到“有谁愿意用五年生命去换所谓的‘完美身材’”时,她神情轻蔑地露出“这还用问”的一笑,然后举起手,报告厅鸦雀无声,全场没有第二个人表态。

演出过程中,女主角对自己做过一次评价:“贪婪,扭曲,自私,冷漠,愤世嫉俗,自甘堕落,毫无女人味,道德沦丧,甚至无法自称女性主义者。”仅从作品展示的这一段生活切片来看,这个评价可谓相当精准。耐人寻味的是,她的父亲略微思忖了一下,说:“这都是遗传自你的母亲。”两代人,父女间,似乎在说同一件事,却呈现出暧昧的不同态度。这次对话发生前,女主角刚经历了一次情感冲击:她在地铁站遇到另一个Fleabag,喝得烂醉,胸晃在衣服外面。女主角不得不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送她上末班车,再想办法去最终的目的地。菲比的表演显示出少有的不安,仿佛不省人事的那个人应该是她,于是她回到家,对父亲进行了激烈的自我控诉。

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是女主角的常态,却也是唯一让她有安全感的状态。她的朋友生前与她一起经营一家豚鼠主题咖啡馆,她们会在每天打烊后在门口喝酒,一起唱自己编的歌。

“午休再来一次,堕胎再去一回/蛋糕再吃一块,香烟再抽2根,哦不,20根/我们快乐,很快乐/快乐地当着现代女性。”

菲比·沃勒-布里奇

这是全剧唯一一次直接对女性态度的书写,无非是描摹不过分的诉求和简单的小确幸,没有口号,也不呼唤权利,似乎快乐了,就是一个不错的现代女性。我的直男网友看完戏觉得很困惑,“如果她自己不作,生活本可以不这么糟糕”。女主角在戏里解释了这件事,她说“痛苦让我活着”,这让我想到一位做脱口秀的朋友,他每次尝试拉我做开放麦都会问我同一个问题:你的痛苦是什么?

演出结尾,观众被再次带回面试现场,面试官告诉女主角,他过激的反应是因为曾有类似的事件,他不小心碰到女同事的胸部,让他毕生事业受阻,在家庭里抬不起头。这大概是对矫枉过正的那些女权运动做出的回应,他说:“人一旦踏错,就无可挽回。”她想起朋友曾说的一件事,告诉面试官铅笔末端装着橡皮是有原因的,“人总会犯错”。面试官和应聘者最终和解,女主角获得了再一次面试的机会。

剧集《伦敦生活》热播的那阵子,刚刚喜提多项艾美奖的菲比去做客美国著名直播综艺《周六夜现场》(SNL),她在节目中说:“在古代,饥渴的女人会被钉在火刑柱上,现在呢,人们给她颁发艾美奖。”现实中的菲比是高材生、出色的艺术家,除了幽默,她与她虚构的人物没什么相似之处。剧中的Fleabag没有获得过成功,也会继续搞砸一切。但是没关系,戏里戏外,菲比和Fleabag一起用精彩的故事大笑着反抗性别,她们各自独特,“快乐地当着现代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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