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克島(Wake Island),英語醒來的意思。然而,在判斷中國是否出兵朝鮮這一點上,美國軍政兩界顯然是不夠清醒的。

1950年10月15日,美國總統杜魯門專程飛到太平洋深處的珊瑚小島威克島,與“聯合國軍”總司令麥克阿瑟會面——他問:中國出兵干預的可能性有多大?麥克阿瑟信誓旦旦地回答:“微乎其微……如果中國人真要南下到平壤,那他們就是自尋滅亡。”

麥克阿瑟沒有想到,他此生在戰爭舞臺所遇到的最強的對手,馬上就要上場了。

第一軍情作者:賈永

彭德懷,時年52歲;麥克阿瑟,70歲。

美參聯會主席布萊德雷:中國人愚弄了這位一貫正確的軍事天才,麥克阿瑟現有的能力和力量根本鬥不過在朝鮮的中國指揮官彭德懷。

夜色籠罩着鴨綠江大橋。一輛蘇制吉普車鳴着急促的喇叭聲,超越長長的行軍序列,匆匆消失在朝鮮境內的茫茫暗夜中……

這是1950年10月19日夜,麥克阿瑟還在遠離前線1000多公里的日本東京樂觀地等待着他個人確定的美軍“感恩節”得勝班師時刻到來的時候——志願軍司令員兼政治委員彭德懷,已經先於大部隊奔赴前線。

這一天,是重陽節。當侵略者把戰火燒到鴨綠江邊,彭大將軍再次橫刀立馬,掛帥出征。此時的彭德懷並不知道,就在這一天,朝鮮首都平壤失守。

率先到達前線的彭德懷,及時調整作戰方針,將陣地防禦戰變爲在運動戰中尋機殲敵——第一次戰役中的雲山之戰,成軍160多年未曾有敗績的美軍老牌精銳騎一師遭志願軍重創,1800餘人被殲滅。

儘管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已出兵參戰,但依然沒有影響到麥克阿瑟的自信。他一邊調集轟炸機羣,摧毀鴨綠江上的所有橋樑,阻止中國增兵;一邊命令“聯合國軍”全線北進,企圖趕在鴨綠江冰封之前搶佔朝鮮全境。 麥克阿瑟在衆多媒體記者面前誇下海口:“我已經向小夥子們的家人們打了包票,聖誕節讓他們回家過節!”他甚至還狂妄地宣稱:鴨綠江並不是不可跨越的障礙,中國人也並不是一支“不可辱的力量”。

70歲的麥克阿瑟似乎有着狂妄的資本。第一次世界大戰,麥克阿瑟就是美軍“彩虹師”師長。1919年6月,人民軍隊誕生前8年,麥克阿瑟已是西點軍校校長。就在一個月前,幾乎置朝鮮人民軍於死地的仁川登陸,又把這位美國五星上將推上了軍事生涯的巔峯。更讓麥克阿瑟自信滿滿的是,“聯合國軍”兵強馬壯:美軍投入到朝鮮戰場的作戰飛機1100餘架,包括航母在內的200餘艘艦艇虎視眈眈盯着朝鮮半島;而當時的志願軍,尚沒有一架可以作戰的飛機和一艘可以作戰的艦艇。

麥克阿瑟也許沒有料到,正是他的狂妄與驕橫,讓美軍在接下來的第二次戰役中,遭遇了“陸軍史上最大的敗績”。

毛澤東和彭德懷確定的戰術是戰爭史上少有的內外雙重迂迴。在西線,第38軍和第40軍,兩支戰功卓著的勁旅承擔穿插突擊重任。前者,是在平津戰役中參與39小時攻克天津城的攻堅勁旅;後者,是從東北一路征戰到海南島的“旋風部隊”。

11月25日黃昏,就在“聯合國軍”直插鴨綠江方向的時候,志願軍西線反攻開始。眼看着連飛機、坦克都無法阻擋中國軍隊排山倒海般的攻勢,美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急令突圍撤退。第38軍113師創造戰史奇蹟:用雙腿跑贏了敵人的汽車輪子——14小時,在崎嶇山路上奔襲72.5公里,搶先5 分鐘擋住了敵人退路。

潮水般潰退的“聯合國軍”,爭取最後一線活路。美軍的炮彈和航空炸彈像雨一樣傾瀉,志願軍始終牢牢堅守在陣地上……敗退和接應的兩支“聯合國軍”,相隔不到一公里,最終也只能相望卻未能匯合到一起。

西線的“聯合國軍”幾近崩潰之時,東線方向的長津湖,陷入志願軍重重包圍的“聯合國軍”也成了驚弓之鳥。那是朝鮮半島50年不遇的嚴冬,夜間最低溫度降到攝氏零下40度。從華東奔赴朝鮮的志願軍第9兵團已經在茫茫雪野中設伏6天6夜,他們中間不少人還穿着單衣,而他們的對手則是美軍中裝備最精良、保障最充足的第七師和陸戰一師。

死鷹嶺,穿着鴨絨防寒裝的美軍見到了震驚的一幕:129個凍成“冰雕”的志願軍保持着戰鬥姿勢,武器與士兵凍在了一起,129杆槍朝着同一個方向……

長津湖之戰,美第七師三十一團被全殲。這支因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攻入西伯利亞而被授予“北極熊團”稱號的美軍“王牌團”的團旗,成了志願軍的戰利品。而僥倖從長津湖逃離的美軍陸戰一師,則付出了總減員11731人的慘重代價。戰後多年,陸戰一師作戰處長鮑澤仍對倉皇撤離的一幕心有餘悸:“我相信,長津湖的冰天雪地和中國軍隊不顧傷亡的狠命攻擊,是每一個陸戰隊員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噩夢。”

死亡的噩夢,成了美國大兵的“聖誕”禮物,麥克阿瑟吹噓的“聯合國軍”的聖誕節攻勢成爲泡影。

是役結束,正值西方“聖誕節”的前一天,美國著名攝影記者鄧肯問這個美國兵(下圖左):“假如現在是聖誕節,而我就是上帝。那麼你想要得到什麼?”美國兵低頭沉思了一會,艱難地說出一句話:“明天。”

很多美國兵再也看不到明天了,其中就包括美第八集團軍司令沃克(上圖右)。這位在二戰中揚威歐洲戰場的美軍中將,敗退途中車禍身亡,死在了“聖誕”即將到來的時候,也成了死在朝鮮戰場的西點將官第一人。

第二次戰役,志願軍斃傷俘敵3.6萬餘人,其中美軍2.4萬餘人,收復了淪陷43天的平壤,一舉扭轉朝鮮戰局。美軍參聯會主席布萊德雷說:“麥克阿瑟那神話般的尊嚴被損害了。中國人愚弄了這位一貫正確的軍事天才,麥克阿瑟現有的能力和力量根本鬥不過在朝鮮的中國指揮官彭德懷。”

麥克阿瑟後來說,他當時認爲:“沒有任何一箇中國軍事指揮官會冒這樣的風險把大量兵力投入已被破壞殆盡的朝鮮半島。”顯然,麥克阿瑟忽視了他的新對手,忽視了這是一羣爲了祖國、爲了正義、爲了和平能夠豁得出生命的軍人,忽視了這是一支從不畏懼任何強大敵人的軍隊,也忽視了這樣一個真理:一個覺醒了的、敢於爲祖國光榮、獨立和安全而奮起戰鬥的民族是不可戰勝的!

也是在第二次戰役中,面對志願軍包圍的美第二師師長勞倫斯·凱澤,拋棄了他的士兵,率先逃離戰場。同樣是在這場戰役中,志願軍第20軍58師參謀長胡乾秀危急關頭衝鋒在前,血灑長津湖……

這個胸前掛着兩個“瓜型炸彈”的就是李奇微。也是志願軍最難纏的對手。

第四次戰役,“聯合國軍”死傷千人才前進1.3公里。李奇微:要不是我們擁有強大的火力,則中國人可能已經把我們壓垮了。

1950年12月26日,西方“聖誕”節後第二天,55歲的美國陸軍副參謀李奇微中將在寒風中飛抵朝鮮戰場,出任第八集團軍司令,同時被委以“聯合國軍”地面部隊司令重任。儘管同樣畢業李奇微沒有麥克阿瑟那樣顯赫的名聲,但戰爭經歷已然不凡:諾曼底登陸戰役後升任美第十八空降軍軍長,早年還曾在美軍駐天津第十五步兵團當過副連長。

沃克陣亡不過三天,美軍統帥部便選派這樣一位“中國通”到朝鮮,無疑是想挽救戰場頹勢。果然,李奇微成了志願軍最難纏的對手。

第三次戰役,中朝軍隊乘勢前進,佔領漢城,兵鋒直至“三七線”。不過,也讓李奇微發現了“短板”,那就是,志願軍發起的每場戰役幾乎多是五至七天左右的“禮拜攻勢”。李奇微由此斷定中國軍隊的後勤補給極限爲一個星期。他命令:美軍戰機不分晝夜傾巢出動,不僅要徹底摧毀中國軍隊的補給線,還要用燃燒彈、照明彈把黑夜變成白晝,最大限度抵消志願軍的近戰夜戰優勢。

杜魯門政府同樣也不甘心接受敗在新中國面前的現實。1951年1月6日,杜魯門簽署增撥200億美元作爲國防費用的法案:1951年度美國軍費預算猛增到450億美元,比前一年暴漲80%——1950年,新中國GDP總共也不過1896.18億美元……

1月25日,第三次戰役結束不到兩週,李奇微號稱“霹靂作戰”的大反攻就開始了——中國的春節即將來臨,美軍試圖用這樣一種方式爲它的“聖誕攻勢”慘敗雪恥。

這是志願軍最爲艱難的時刻:從1950年10月25日打響第一次戰役,首批入朝作戰部隊已經連續鏖3個月,遠離後方,傷病嚴重,補給困難……這時的“聯合國軍”進攻兵力已達23萬,而中朝軍隊的一線防禦兵力僅有21萬。美軍一個師就擁有各類火炮959門,志願軍火力最強的第39軍,火炮數量也只有120門。

雙方的交戰,演化成鋼鐵與筋骨的較量,演化成實力與血性的比拼。美軍士兵所依賴的,是世界第一強國令人生畏的工業製造能力;中國士兵所依靠的,則是敢於勝利的信心和堅韌不拔的毅力。

東反西頂——鄧華(左)、韓先楚(右),兩位曾攜手揮師解放海南島的著名戰將,分別指揮東西兩線戰役兵團防守阻擊。

韓先楚率領志願軍與朝鮮人民軍一部,在西線68公里的戰線上重點防禦,抗擊包括美軍6個師和土耳其、英國各1個旅在內的“聯合國軍”主力,硬是讓“聯合國軍”14晝夜只前進了18公里。而在東線,鄧華指揮部隊在節節阻擊中誘敵深入,終於在敵人翼側暴露之際,抓住戰機,發起了著名的橫城反擊戰:繳獲火炮139門,汽車550輛,足足可以裝備一個炮兵團和一個汽車團。

左鄧嶽,右張竭誠,都是走過長征的紅軍。

與強敵交手,淬火了鐵一樣的意志、鐵一樣的精神、鐵一樣的部隊;錘鍊出敢戰、善戰、能戰、勝戰的一代中國軍人。橫城反擊戰,湧現出一對耀眼的年輕戰將。33歲的鄧嶽指揮第40軍118師大膽穿插、斷敵後路,斃傷南朝鮮八師十六團團長權泰順以下656名,俘敵2178人。毛澤東稱讚鄧嶽爲“勇敢而明智的英雄”。34歲的張竭誠率領第39軍117師創造了抗美援朝戰場上一個師在一次戰鬥中殲敵最多的紀錄:激戰1小時,殲敵3350人,俘敵2500人,其中俘虜美軍800人……

第四次戰役一直持續到當年的4月21日。那是朝鮮戰場上最爲激烈最爲殘酷的一戰。“聯合國軍”平均每天死傷近千人,才前進1.3公里。李奇微後來回憶:“要不是我們擁有強大的火力,經常得到近距離空中支援,並且牢牢地控制着海域,則中國人可能已經把我們壓垮了。”

秦基偉,時年38歲;範佛里特,60歲。

克拉克:“韓戰”對我來說是40年戎馬生涯的結束。這是我軍旅生涯經歷的最高職位,但這是一個沒有光彩的職位。

1952年,美國又一個大選之年。此時的美軍已經用盡了除原子彈之外的所有武器,卻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56歲的新任“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迫切需要一場勝利,來緩解美國朝野的強烈不滿。戲劇性的是,共和黨總統候選人艾森豪威的同班同學範佛里特,成了主導新的攻勢的指揮員。他以消耗彈藥而聞名,以至創造了一個專門名詞:範佛里特彈藥量。

60歲的範佛里特還是早克拉克2年入學西點的學長。

範佛里特的“攤牌行動”聽起來規模巨大,目標卻只是企圖奪取志願軍佔領的兩座海拔500多米高的山包——上甘嶺。

1952年10月14日,範佛里特集中300餘門大口徑火炮、30餘輛坦克和40餘架飛機,進攻上甘嶺。他認爲,以這樣的強勢火力,5天就能奪占上甘嶺。美軍還用好萊塢女星珍妮·羅素的名字命名上甘嶺597.9高地,表明勢在必得之決心。

令範佛里特沒有想到的是,一場原本規模不大的戰鬥,打成了一場持續43天的戰役。“聯合國軍”發射了190多萬發炮彈和5000餘枚炸彈,損失了274架戰機,付出了2.5萬人傷亡的代價之後——上甘嶺依然掌握在志願軍手中。珍妮·羅素自然也不會想到,她那天使般的微笑,沒有給美軍帶來好運——上甘嶺最終成了美軍的“傷心嶺”。

上甘嶺戰役的沙盤,後來進入了西點軍校的課堂。據說,活了整整100歲的範佛里特,直到晚年還在不停地反思:這一仗,美軍究竟輸在哪裏?

顯然,精於計算的範佛里特計算清楚了上甘嶺之戰的兵力火力,卻沒能計算出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人民軍隊堅韌不拔的意志和勇於犧牲的精神。上甘嶺之戰,志願軍第15軍27個連隊中,有16個連隊3次打光重建。

1953年6月16日,得勝回國的志願軍第15軍軍長秦基偉走進中南海。一見面,毛澤東主席就誇讚,上甘嶺打得很好。秦基偉彙報,美國佬有三個長處:一是機動快,二有制空權,三是後勤及時充足。但它也有三條缺點:一怕夜戰,二怕近戰,三怕死。有這三條,它就註定要敗在我們手裏。毛澤東哈哈一笑,說:它們貌似強大,憑鋼鐵多,憑武器裝備優良。我們是憑指揮員的智慧,憑戰士的勇敢,憑正義戰勝它們。上甘嶺戰役是個奇蹟。它證明了中國人民志願軍的骨頭,比美利堅合衆國的鋼鐵還要硬!

鋼少氣多。這,就是新中國的氣概,就是千千萬萬優秀中華兒女的氣概。年輕的中國軍隊在與世界上最強大的軍隊較量中,淬火成鋼。

如同炸不垮的英雄上甘嶺一樣,在朝鮮戰場還有“打不爛、炸不斷”的志願軍鋼鐵運輸線。

美軍遠東空軍參謀長艾爾金曾說,在朝鮮的美軍司令官眼裏,中共軍隊後勤保障不至中斷是一個“謎”,如果有機會,他們戰後最想見的一個人,就是志願軍的後勤部長。

抗美援朝時的洪學智

1986年10月,時任解放軍總後勤部部長洪學智率團訪美——大洋彼岸的同行,見到了這位朝鮮戰場上的志願軍副司令員兼後勤司令員。

美國人問:將軍是哪個軍校畢業的?洪學智笑着回答:“我是美軍空軍大學畢業的。坦率地說,我搞後勤是你們給逼出來的,是美國空軍在朝鮮戰場教會了我如何組織在現代戰爭中的後勤保障。”

硝煙過後,相逢一笑。只有不變的信心和精神深藏心底。這樣的信心,足以贏得對手的尊重。

1951年4月11日,剛剛過了71歲生日的麥克阿瑟被杜魯門撤職,結束了自己的軍事生涯。第二年3月,執意介入朝鮮戰爭的杜魯門也因威信掃地,不得不宣佈放棄總統競逐。1962年,中國西部邊境燃起烽煙。麥克阿瑟發出忠告:誰想跟中國陸軍打仗,一定有病!

接替麥克阿瑟擔任第二任“聯合國軍”總司令的李奇微後來出任北約最高司令官。他評價說:中國軍隊是他見過最堅強而最兇殘的敵人。他們也是最值得尊重的敵人。他們從不向醫療車隊開火,也從未進攻過任何醫療站。

1953年7月27日,第三任也是最後一任“聯合國軍”總司令克拉克代表“聯合國軍”在朝鮮停戰協定上簽字。他在回憶錄中感嘆:我獲得了一項不值得羨慕的榮譽,那就是我成了歷史上簽訂沒有勝利的停戰條約的第一位美國陸軍司令官。後來他又說,“韓戰對我來說是40年戎馬生涯的結束。這是我軍旅生涯經歷的最高職位,但這是一個沒有光彩的職位”。

1955年9月27日,57歲的彭德懷被授予元帥;首批入朝作戰的三位志願軍副司令員鄧華、洪學智、韓先楚被授予上將軍銜,他們的年齡分別爲:45歲,42歲,42歲。

第一軍情此文刊於今天出版的《解放軍報》,標題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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