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北影節期間,有看過《掬水月在手》的友人,就向我提及,這部影片是個有“門檻”的電影。影片上映前夕,看過提前觀影的同事也如此說,直到我自己在首映禮欣賞過這部電影之後,才漸漸理解了他們的意思。

《掬水月在手》,是一部關於人物的紀錄片,而這個人物,非常“陽春白雪”,尤其在我們當今這個時代,更像一個獨處於天外的角色。她的信念、她的職業、她的人生、甚至她的外形,都有着遺世獨立,超脫於世俗的感覺。

葉嘉瑩先生,就像是中國古典詩詞最後的守門人,她一生都與詩詞爲伴,以創作古典詩詞遣懷,以教授古典詩詞爲樂。如今,她已經96歲了,古典詩詞這扇看似敞開,實則早已虛掩的大門,也許在未來將重重地關閉。

那條“門檻”,不僅是詩意的門檻,也是漢字的門檻,更是不復再來的某種生活的門檻。在中國生活的大多數人,早已不讀詩,存在我們記憶中的,只有小學課本里某些押韻的詞句。

《掬水月在手》在這個荒蕪的、金色的時代,勉力爲我們推開一扇大門。人們探頭看看,原來門裏還有這樣一個浩瀚而幽遠的世界,那個世界很美好,也很陌生。人們轉頭離去,再也不曾邁過那道門檻。

文、編輯、排版丨禾言

門檻一:詩歌

葉嘉瑩算不算詩詞大家?這個問題一度在觀影之後朋友間的酒桌上發生,對於幾個只讀過《唐詩/宋詞三百首》,翻過《唐詩/宋詞鑑賞辭典》的假文青來說,這個話題委實像個僞命題。

儘管是假文青,但我依然相信,我和我的朋友還是這個世界上爲數不多的對古典詩詞感興趣(雖然不是興趣特別大)的一羣人,我們多數人都是專職做文字工作的,都曾在古詩詞中獲得過某些愉悅和享受,但仍然對古典詩詞存在着不同程度的隔膜。

對於大多數觀衆,也可能會有同樣的感受。古典詩詞曾在我們的人生中留下印記,但它似乎並沒有留存在我們的血液中。

看《掬水月在手》,我最大的感覺是,葉嘉瑩先生的血液裏真的流淌着詩歌。她在童年時吟詩背詩,少年時開始寫詩,成年後開始教詩,併成爲同領域成就最高的研究者之一。

上學時,她和老師(顧隨)寫詩應和;思念老師時,她寫詩追憶;母親去世時,她寫詩感傷;離開祖國後,她寫詩懷鄉;回到祖國時,她又寫長詩(《祖國行》)難掩動情;女兒意外離世時,她又寫詩大哭……

這樣的人生,實在太不尋常了,這的確是詩人的人生。她的生活點滴、大事小情,都在詩裏,都靠詩詞來訴說。

從態度上,她從沒有把創作古體詩詞當做職業或者是工作,那只是自然而然的流露;從能力上,我們普通人如果要寫一首古體詩,面對的“文字障”、“韻腳障”、“格律障”,在她面前,自然完全不是問題。

對於我們這些假文青來說,詩歌曾照耀過我們,讓我們有過片刻溫暖和悸動。而對葉嘉瑩來說,她創作詩歌,詩歌則徹底地塑造了她。

與其說她愛古典詩詞,不如說她愛的也是她自己,她用古體詩詞的理念修正了自己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並導引了她的整個人生。

1924年出生於北京的葉嘉瑩,經歷過大時代的風起雲湧,刀兵紛爭,家國離散。少年時日軍侵華,她早見過“國破山河碎”的景象,出了家門衚衕口,就可見“路有凍死骨”的慘狀。

戰爭令父親離家久久不歸,母親急病時爲照顧家裏不救治,死在從醫院歸家的路上,她未曾見到母親最後一面。

她隨丈夫逃到臺灣後,經歷白色恐怖,身懷六甲時與丈夫雙雙入獄。

正想着勸大女兒生個孩子,自己可以幫着撫養孫輩,感受天倫之樂,女兒與女婿便意外車禍去世。

去美國任教,領略語言與文化的巨大差異,成爲世界上少數用英文來講述中國古詩詞的學者。

回到百廢待興的祖國,希望能傳道授業以盡綿薄,一面受到臺灣當局的攻訐,一面面對北京老宅被佔,“大小姐淪落柴房”的窘境。

與丈夫的婚姻長期不諧,對方暴躁反覆的個性,讓她一生都在家庭的苦悶中度過,臨老之時憶起亡夫,也不過是嘆息一聲“那個人啊”。

《掬水月在手》中引用了王國維的一句話:天以百兇成就一詞人。這正是葉嘉瑩的人生寫照。

她愛杜甫,是因爲她個人經歷了與老杜同樣的時代憂患、“黍黎之悲”;她愛李商隱,也是因爲她理解並切身體會到了義山詩中個人的情懷幽思、“追憶惘然”。

她爲自己的一生總結出了“弱德之美”四個字,隱忍退讓中的堅守和不屈。這其實正是中國古典詩詞的思想本質,而這種理念,在當今紛亂浮躁、高歌猛進的年代,早已被狂飆的大潮沖刷得乾乾淨淨。

所以,我們能懂葉嘉瑩嗎?我們當然不懂。

中國斷裂偏狹的教育沒有給我們識破“文字障”的能力,古詩詞頂多是拿來把玩欣賞的“文物”,而不是可以隨口吟誦、從心而出的技能和力量。

我們沒有勇氣跨過那個門檻,因爲門那面的美,對我們來說太空洞。那裏沒有金錢和美食,那些飄渺的風景,甚至不能拍成朋友圈來炫耀,因爲我們的朋友圈裏,也少有人懂。

門檻二:影像

《掬水月在手》是個非常特別的紀錄片,無論它之前加上人文、傳記的定語,還是所謂文學、詩人的標籤,都註定了它是一個小衆產品。

紀錄片本來相較於劇情片、商業片就是小衆的,“文學紀錄片”更是小衆中的小衆。

影片的導演陳傳興是曾執導過《他們在島嶼寫作》文學系列紀錄片,在豆瓣評分極高,《掬水月在手》是其中的最新一部作品。

《他們在島嶼寫作》共13部,其中主角包括林海音、余光中、鄭愁予、楊牧、周夢蝶、王文興、白先勇、林文月、瘂弦、洛夫、西西、也斯、劉以鬯等文學大師,是2011至2014年間臺灣很重要的文化事件。

《掬水月在手》算是該系列第14部,但距離上一部已過去了六年,之前的余光中、鄭愁予、周夢蝶、瘂弦等都是詩人,而葉嘉瑩,是其中唯一一個寫古體詩詞的詩人。

把類型從不同角度一層層剝除,你可以看到《掬水月在手》到底有多特別。

紀錄片雖然小衆,以人物爲主體的紀錄片還是很多的,很多描繪底層民衆的紀錄片都具有強烈的現實指向,或濃郁的市井風情,但以文學家爲主要對象的紀錄片則在一定程度上盪滌了這層煙火氣。

再把“詩人”從小說家、散文家、評論家、編劇這些“文學家”羣體中剝離出來,這是一股更加虛舟高蹈的人羣,他們對文字的凝練遠遠超越生活本身,他們更加註重對性靈的體驗,而非世俗的庸常。

再相比那些寫現代詩的詩人,這位可以說世間所剩無幾、只寫古典詩詞的詩人,她的思緒則不僅僅在此身,更思接千載,與千百年前古代的詩人“同僚”心念相照。

因此,在影像的構成上,各種類型是一層層縮減的套娃結構,《掬水月在手》只能盡極想象、螺螄殼裏做道場:

劇情片,可以編造故事,製作奇觀;現實向的紀錄片,不能虛構,卻可以瞄準具象、關注衣食住行;描寫其他文學家的紀錄片,可以鋪陳生活狀態,努力營造文字中的意象(也已經非常難了);但寫古典詩詞的詩人,你怎樣描繪她的創作和心理狀態呢,總不能穿越回去找杜甫老師聊聊您這位千年之後僅存的“女兒”吧?

因此,我們在《掬水月在手》的影像中,看到了大量極其唯美的空鏡頭。

其實空鏡的大量使用,本就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片的特點之一,但其他文學家的空鏡至少還有一定可以聯繫的明確指向,比如瘂弦眼中的風景、周夢蝶心中的佛像等等,已經算很“現實”了。

而與葉嘉瑩有關的空鏡頭,則是完全隔着萬重山的古典比喻,有雕工古樸的銅鏡,唐墓中出土的壁畫,龍門石窟的觀音,武則天的無字碑等等。

而且,所有的“文物”都不是全景展示,而是用極大的特寫鏡頭把視角凝固在局部,石刻上斑駁的鑿痕,畫紙上洇暈的筆觸。

我相信,所有空鏡中的事物選擇,都不是無的放矢,都和葉嘉瑩的詩作有一定關係,或者是她精神養分的某些來源。

影片的創作者顯然做了大量的功課,而且,這些文物應該都是真正的唐宋古物,能夠如此近距離的拍攝,顯然也是在幕後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成本。

不過,對於絕大多數沒有讀過多少葉先生詩句的普通觀衆們,這就構成了極高的門檻——一部紀錄片,常常幾分鐘沒有出現人物,而是連綴一些華麗的文物特寫鏡頭,即使是很有耐心的觀衆,大概也只能領會到“我知道你想表達什麼,但我不知道你表達的到底是什麼”的程度。

另一方面,在旁白與字幕的使用上,導演陳傳興顯然高估了(或者不在乎)觀衆的理解能力,許多字幕上展現的葉嘉瑩書信也好、詩句也好,篇幅從數行到十數行,出現的時間都相當短暫,加之多是古體詩歌或半文半白的文字,相信很多觀衆都未曾看完,字幕便已消失。

更有甚者,導演甚至刻意設計了一些場景,讓畫外音(畫面底部有字幕)和主畫面字幕的不同文字,同時出現,這絕對是對普通人(文學素養普通的人)的腦力大考驗。

此外,則是一些難爲創作者的現實因素。畢竟葉嘉瑩先生近百歲高齡,雖然聲音洪亮,目光炯炯,但行動已然不便,因此,關於主人公的鏡頭大部分爲訪談的靜態鏡頭或老照片組成。動態的鏡頭,比如跟拍日常生活這樣的場景非常之少。

而且活到近百歲的老人,剩下的直系親人本就不多,加之葉家人丁不旺,因此訪談中也很難取材到第三者視角中的更鮮活、更切近、甚至更有爭議的生活細節。影片除葉嘉瑩本人之外的訪談,多由她的同事、學生構成,大多是她的晚輩,對葉先生的態度無不或尊敬、或崇拜,基本的調性也比較單一。

在陳傳興的訪談中,還有這樣的趣事:葉先生看過初剪版影片後,甚至提議將她個人形象的鏡頭全部去掉,完全以聲音出演。全劇組人幾乎都被嚇昏。

這種很可能是注重古典文學中“留白”與“空靈”的詩人之見,確實莫測高深。

現在的《掬水月在手》,相比較這世界上99%的電影產品,已經足夠“空靈”與“留白”了。

平心而論,這樣一部特殊的電影作品,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能夠出現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大銀幕上,都是一種奇蹟和珍稀。在現在排片接近於零的情況下,如果有幸能看一看,應該會是一場難得的人生體驗。

某種角度說,在這個貧瘠而嘈雜的時代,電影,很可能是我們生活中唯一的“詩意”來源。何況,這還是一部關於詩,且獨屬於詩的電影。

(文中觀點僅代表作者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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