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2月5日,在上海駛往南京的輪船上,一個只有29歲的青年投江自殺了,他就是被魯迅稱爲“中國濟慈”的詩人朱湘。

人們不禁疑問,才華橫溢的年輕詩人爲何要匆匆結束自己的一生呢?

朱湘祖籍江西,據說是朱熹的後代,因爲出生在湖南沅陵,所有名湘,字子沅。

朱湘於1904年出生在一個官宦人家,從小就喜歡讀書,很少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有一回家裏請客,正是五月天,他找不到馬褂,就穿了一件棉馬褂,所以被兄弟們譏笑爲“五傻子”。

朱湘3歲喪母,11歲喪父,大哥(其實是堂兄)把他帶到了南京。

1919年,朱湘考入了清華學校。在清華園,朱湘是著名的學生詩人,和饒孟侃(字子離)、孫大雨(字子潛)和楊世恩(字子惠)並稱爲“清華四子”。他們四個,後來都成了中國現代詩壇上的重要詩人。

他們四人租房住在一起,每天探討詩歌。但時間一長,他們之間就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朱湘總是以老大哥的姿態自居,這讓孫大雨很不滿。

1922年,只有18歲的朱湘在《晨報》《小說月報》等刊物上發表了若干新詩,引起了很大的反響。

1923年冬天,再有半年就會畢業的朱湘,突然被清華學校開除。清華有一項校規,早餐時需要點名,朱湘認爲這項規定過於嚴苛,所以拒絕遵守,故意多次不到,終於因累計3次大過(共遲到27次)被開除。

著名學者羅念生當時也在清華,他說:“這樣被開除,在清華還是破天荒第一次,轟動全校。我因此想看看這位同學,只見他在清華西園孤傲地徘徊,若無其事,我心裏暗自稱奇。”

朱湘

被開除,朱湘並不後悔。他在給清華文學社的顧一樵的信裏說,他離校的原因是“向失望宣戰”。 他不滿意清華,他說:“人生是奮鬥的,而清華只有鑽分數;人生是變換的,而清華只有單調;人生是熱辣辣的,而清華只是隔靴搔癢。”

但他又對清華園有着無限留戀:“清華又有許多令我不捨之處。”

在當時,其實也有許多學生對清華學校的管理不滿,但大多能隱忍。比如聞一多就因爲參加社會活動,被留級一年。但朱湘性情剛直倔強,對自己看不順眼的事物就絕不會妥協。

對於他這種性格的形成原因,學者雷素娟認爲:朱湘父母早亡,撫養他長大的大哥又性格暴躁。長久的寄人籬下,使他心中積怨很深,總想找一個突破口來發泄,所以他的情緒常常失控。

1924年,朱湘回到南京,和自小指腹爲婚的劉霓君(本名劉宜君,朱湘嫌俗氣,改宜爲霓)成親。在婚禮上,大哥要求朱湘像對待父親那樣向自己磕頭,朱湘卻只肯鞠躬,以致於雙方大吵了起來,連喜燭都被打成了兩截。

第二年夏天,朱湘回到北京,依然住在清華宿舍,“清華四子”再次相聚。

朱湘的脾氣依舊急躁,有一回,爲了不妨礙自己寫作,他竟然叫大司務把饒孟侃從飯桌上轟走。

朱湘貧窮,交不起飯費,後來還是孫大雨把自己的皮馬褂送進當鋪換了錢,幫他渡過了難關。

這一年,詩集《夏天》問世,再加上和徐志摩往來密切,朱湘的知名度立馬飆升。

孫大雨向當時的清華校長曹雲祥求情,希望能讓朱湘復學。曹雲祥問:“朱湘果然有天才嗎?”孫大雨說:“絕頂聰明。”曹雲祥說:“那就讓他回來吧。”

但朱湘並沒能復學,而且始終不知道有這件事。

1926年,朱湘參與了徐志摩、聞一多等人創辦的《晨報副刊·詩鐫》的工作,因此被視爲新月派的中堅詩人。

但朱湘很快就和聞一多鬧起了矛盾。

當時聞一多剛出版了《屠龍集》,朱湘就寫了一篇《評聞君一多的詩》的文章,指摘聞一多作品的缺陷:諸如用韻錯誤,用字“太文”“太累”“太晦”“太怪”,缺乏音樂性等等,一共寫了七千字。

聞一多大爲不滿,給梁實秋寫信說:“朱湘目下和我們大翻臉。”

朱湘這麼做,只是因爲《晨報副刊·詩鐫》在4月15日第三期上,聞一多把自己的《死水》和《黃昏》以及饒孟侃的《搗衣曲》排在版面上方,而把朱湘的《採蓮曲》排在一個角落裏,朱湘認爲自己的作品比他們都好,覺得聞一多是在嫉妒自己。

他在4月22日《晨報副刊·詩鐫》第四期上宣佈和《詩鐫》決裂,而且還遷怒於徐志摩,公開說:“瞧徐志摩那張尖嘴,就不像是作詩的人。”

朱湘還發文稱徐志摩“油滑”“是一個假詩人,不過憑藉學閥的積勢以及讀衆的淺陋在那裏招搖”。

對此,聞一多憤怒地說:“這位先生的確有神經病,我們都視爲同瘋狗一般。”梁實秋也說:“在歷史裏一個詩人似乎是神聖的,但是一個詩人在隔壁便是個笑話。”

聞一多和朱湘

1927年,朱湘的第二本詩集《草莽》問世,一舉轟動文壇。

同年9月,朱湘公派去美國留學。他計劃用3年時間取得博士學位,但在美國的2年裏,他先後換了3所大學,卻未能拿到任何文憑。

他先是因爲一位教授讀一篇有把中國人比作猴子的文章而憤然離開勞倫斯大學。轉入芝加哥大學後,又因爲一位教授懷疑他借書未還,再加上有一個美女同學不願和他同桌,再次憤然離去。

朱湘絲毫不能容忍任何人對他的不敬,他把外國比喻爲“死牢”,處處強烈地維護着個人和祖國的尊嚴。

也因此,他整日生活在苦悶之中。朱湘在美國的生活非常拮据,他寫給妻子的90多封信中,絕大多數都在討論錢的使用。

1929年9月,朱湘提前回國,被薦到安徽大學任英文系主任。

安徽大學常常拖欠薪水,朱湘的生活依然窘迫。還有,他想邀請好友到安徽大學任教,也被校方拒絕。

朱湘的倔強執拗再一次發作,因爲校方把英文文學系改爲英文學系就憤然辭職。並且大罵說,教師出賣智力,小工子出賣力氣,妓女出賣肉體,其實都是一回事:出賣自己!

離職後,一直清高的朱湘沒了生活來源,只能四處流浪。有人回憶,這位曾經西服筆挺、神情傲慢的大學教授,一度住在黑暗狹小的碼頭飯店裏,低聲下氣地問人借錢。而他一個未滿週歲的兒子,因爲沒有奶喫,哭了7天后活活餓死。

朱湘和家人

這使得朱湘的性格變得更加抑鬱、孤傲、乖戾、偏狹了,許多人稱他爲“神經病”,而且妻子也和他鬧起了離婚。

朱湘曾向沒有多少來往的蘇雪林借錢,蘇雪林描述,此時的朱湘:“着一件滿是皺摺、好像很久都沒換洗熨過的西裝,腳上的皮鞋也滿是塵土,容顏憔悴。”朱湘給蘇雪林看他新寫的詩,蘇雪林覺得他連詩風也變得晦澀了。

聞一多聽說朱湘四處借錢,就寫信給饒孟侃說:“子沅恐怕已經是‘瘋’了。……你若有更好的辦法,還是不必借錢給他。”

朱湘和妻子劉霓君的感情原本不錯,但小兒子死後,劉霓君開始埋怨丈夫無能,二人的關係漸趨惡化。

朱湘想靠寫作和教書來養家,但是他得罪的人太多了,誰也不敢用他。到處碰壁之後,劉霓君只好在工廠裏給他找了一份臨時工。

1933年12月5日,朱湘用口袋中僅有的錢買了從上海去南京的船票和一瓶酒,還買了一包劉霓君最愛喫的飴糖。

當輪船即將駛入南京時,朱湘投河自盡。據說,在最後時刻,他一邊飲酒,一邊吟詩。他隨身攜帶了兩本書,一本是海涅的詩集,一本是自己的詩作。

朱湘作品集

消息傳來,故友極爲震驚,因爲朱湘學過游泳,一個會游泳的人居然選擇投水自殺!由於沒有找到屍體,就有傳言說他是假自殺。

詩人之死一時成爲了文學專欄的頭條。《申報》說這是“黑暗對知識分子的戕害”;作家陳鶴祥呼籲,朱湘之死應給所有不願向惡勢力妥協的人以警策,“那就是要更加頑強地活下去”;蘇雪林說:“生命於我們雖然寶貴,比起藝術卻又不值什麼……我彷彿看見詩人懸崖撒手之頃,頂上暈着一道金色燦爛的聖者的圓光,有說不出的莊嚴,說不出的瑰麗。”

幾乎沒有人知道詩人自殺的真正原因。梁實秋說是因爲性格怪癖,聞一多則感嘆說:“誰知道他若繼續活着只比死去更痛苦呢?”

但無論別人怎麼說,年輕的詩人還是死了。

朱湘曾經慨嘆說,人生有三件大事:“朋友、性、文章。”但由於他的性情,友情和愛情都是很難得到的,在他短暫的一生中,真正重要的只有詩歌。

朱湘對詩歌的癡迷,可以說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早在清華時,就可以爲了詩忘卻一切。在美國提前回國時,他說:“博士學位任何人經過努力都可拿到,但詩非朱湘不能寫。”

但詩歌並不能養家餬口,有一次在武漢大學,朋友問他有沒有新作出版。朱湘一臉悲涼地說:“新着詩稿數種在長沙妻子身邊,還沒有接洽到出版社。”

詩人內心的苦悶是異常深重的,在詩作《葬我》裏,他寫道:

葬我在荷花池內,

耳邊有水蚓拖聲,

在綠荷葉的燈上

螢火蟲時暗時明——

葬我在馬纓花下,

永做芬芳的夢——

葬我在泰山之巔,

風聲嗚咽過孤松——

不然,就燒我成灰,

投入氾濫的春江,

與落花一同漂去

無人知道的地方。

朱湘被魯迅稱之爲中國的濟慈。對於這一雅號,他大概是不會認同的,因爲他說過,“我只是東方的一隻小鳥”,“只想聞泰嶽嵩間的白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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