娛樂圈沉浮百變,粉絲經濟繁榮,偶像娛樂形態催生流量至上的市場模式。和藝人深度綁定的藝人宣傳胡桃馨身處漩渦中心,她帶着藝人衝熱搜、迎接市場風口。在藝人面臨上升困境時,她也走到自己職業道路的天花板,開始尋找新突破。

我的工作,是幫明星上熱搜

2019年冬,北京寒意漸起。胡桃馨坐在辦公室電腦前,不斷點擊刷新鍵,更新微博熱搜榜,監測熱搜前五十中娛樂明星的話題詞。

她在諸多發佈明星內容的營銷號中篩選着,看到可合作的活躍帳號或可借鑑的營銷點,她就盤點記錄下來,爲後續藝人的節目播出思考熱搜方案。

28歲的胡桃馨,負責藝人宣傳統籌已經4年了。她在一家偶像經濟公司任職,公司規模較小,只有不到20名工作人員。明天,他帶的藝人鄭元(化名)參加的綜藝節目將在網上播出。

鄭元剛從前不久的男團選秀中出道,隨着選秀的結束,藝人的熱度也逐漸降溫。胡桃馨意識到,綜藝放送當天是一個製造話題的好時機。

鄭元初露頭角,在綜藝中的分量很輕,胡桃馨主要的任務就是幫藝人衝上微博熱搜榜,博取更多的關注度,提高他在網絡公共空間的聲量。

根據之前挖掘的的人設,她跟團隊商量,在節目上線時,安排鄭元發條微博,調侃自己在節目中的表現,再配上不損害形象的搞笑圖,和粉絲進行互動。

人設並非憑空編造。胡桃馨在和藝人相處的過程中,會留心觀察藝人身上的優點,哪些可以圈粉吸粉,就設計爲藝人的標籤亮點,再根據藝人的個人喜好及意願,不斷調整完善藝人多維度的人設。

在選秀節目裏,每個鏡頭都可能被觀衆留意到,一味埋頭努力的人容易被淹沒在鏡頭背後。胡桃馨發現,懂得造梗、勇於表達自我的人,更受熱搜榜和粉絲市場的青睞。

以偶像標準要求自己是鄭元的任務,如何讓他的優點變成記憶點,則是胡桃馨的任務。她建議鄭元大方地向觀衆表明,他配得上高位及粉絲的投票。傳達自己的野心是吸引更多人注意的營銷方式,只有被看到,纔有機會被喜歡。

選秀期間,鄭元的表演和發言被鏡頭捕捉到,瞬間抓住觀衆的眼球。漸漸,鄭元舞臺的專業性也受到關注,斬獲一大批粉絲的芳心。鄭元勤於練舞,參加選秀節目前兩個月,他每天練舞超過10個小時,還時常幫助其他成員。

這次,胡桃馨和鄭元商量着,發微博調侃自己的努力,既能博得路人一笑,獲得點擊流量,同時鞏固之前留在觀衆心中的正面形象。鄭元應允後,胡桃馨便開始着手想文案、修圖,聯繫媒體及微博營銷號,安排衝擊熱搜。她甚至提前跟粉絲高層溝通,雙方配合明天的話題衝榜。

第二天,鄭元的微博剛發出,流量大號緊隨其後發文,粉絲們積極回覆,綜藝節目組監測到鄭元的熱度,也跟上轉發潮流。不到半小時,轉發就破了3萬。

“當時直接推上了熱搜前三,這是他到目前爲止獲得關注度最高的一次。”

除了網絡推廣獲得的流量,當天綜藝節目的活動方根據實時熱度,給鄭元追加了幾個專訪。對市場來說,流量就是真金白銀,熱度上來後,藝人能獲得更多關注的流量,收視率也可能上升。

而對於粉絲而言,熱搜則代表着一次“出圈”的機會。他們有組織地在營銷號下發偶像的圖片及作品鏈接,寫小作文表達對偶像的愛。胡桃馨在粉絲聚集地之間穿梭,查看宣傳反饋。鄭元在粉絲的眼中,是個堅強又責任感十足的大男人,他們會把偶像塑造成很強卻受到打壓的的形象。

粉絲們自我感動的同時,胡桃馨偶爾也會受到感觸。“但私底下再見到鄭元的時候,他最真實和放鬆的狀態和粉絲描述的有反差,我一下子又從感動中抽離出來。”

胡桃馨所在的公司人員較少,她一個人宣傳全公司藝人,偶爾兼顧經紀的職務,在品牌活動上帶着藝人找各種前輩打招呼。當藝人還在練習生時期,她就開始負責拍照、文案、運營等工作,藝人們都很配合。

她和藝人之間,像成就與被成就的關係。如果在大公司裏負責一線明星的宣傳,宣傳和藝人聯繫沒有這麼緊密,可能只是個螺絲釘崗位。

追星,我和偶像一起成長

胡桃馨14歲開始接觸追星。2005年超女播出,她加入周筆暢全國官方粉絲後援會洛陽分會,從此走上了一發不可收拾的追星之路。

高中期間,韓流席捲全球,她又迷戀上東方神起這類的偶像男團,成爲資深的“屏幕飯”,她瞭解偶像的第一資訊,反覆觀看他們的視頻,並真情實感地“磕CP”(指同隊中的兩人被湊成couple,粉絲從中獲取想象滿足)。從那時起,胡桃馨立下以後要闖入娛樂圈的目標。她開始利用課餘時間學習韓語,最後,考上了韓國知名國立大學,就讀新聞放送專業。

2012年,藝人黃子韜在綜藝舞臺上真誠地表達打動了她,在韓留學的胡桃馨也從屏幕中走出來,到現場追星。

2014年12月,團體在舞臺音樂中心、人氣歌謠(韓國電視臺的音樂節目)中表演,粉絲觀看現場需要按照官方的要求,帶上自己申請看錶演時購買的年費會員卡和專輯入場。爲了一場演出,胡桃馨整整排了將近20個小時的隊伍。

首爾緯度偏高,冬天的夜晚低於0度。凌晨12點,胡桃馨裹着羽絨服和朋友跑到電視臺門口,現場負責人往她們胳膊貼紙,寫編號,爲確保人在現場,每2個小時,負責人就要點一次名。胡桃馨和朋友到附近商場休息,2點、4點、6點,都要返回原地喊“到”。終於熬到了早上8點,但上午的演出沒有黃子韜,他要到晚上8點才上場,她沒有進去,又開始重新排號。

門口烏泱泱擠着幾百人,一個挨一個,整條街道都坐滿了。胡桃馨等到晚上7點多,突然下起大暴雨,她忙不迭地撐開傘,衣服還是溼了一大片。

進場後,胡桃馨站在舞臺邊上,離偶像們只有2、3米的距離。她摸着舞臺邊沿,表演結束,她和每位成員都打了招呼,他們也都禮貌地回應了她。見到偶像的滿足感讓她更加堅定進入娛樂圈的想法,爲娛樂行業燃燒是她的職業目標。

胡桃馨還加入黃子韜的粉絲組織,爲以後入行積攢經驗。開演唱會時,胡桃馨都會到場外幫忙,給粉絲分發應援物。胡桃馨在韓國做的最大的應援項目是黃子韜的生日應援,飯圈內比較流行的宣傳方法是在藝人生日當月,承包地鐵廣告牌和高樓大廈的屏幕,循環播放偶像的圖片和視頻,也能在網絡發酵保持偶像的影響力。

2014年,收到粉絲組織的委託,胡桃馨作爲在韓負責人來簽訂這次生日廣告牌的投放合同,收到幾萬元的款額後,她親自到廣告公司籤合同。

黃子韜生日當天,廣告牌如期上線,應援照片在國內社交網絡上傳播,飯圈內的應援站不斷轉發擴散,“他肯定能看到我們的應援,哪怕只能爲他做一點點事,對我來說也特別有意義。”

時隔幾年再次見到黃子韜,胡桃馨已經成爲偶像團隊的宣傳。

2017年3月,公司和黃子韜有合作,邀請他來給旗下練習生傳授經驗。晚上9點,他身穿黑夾克,踩着馬丁靴走進會議室,彷彿自帶頂流藝人的光環,非常搶眼。

坐下後,他認真地給旁邊8個練習生分享訓練方法。練習生們坐姿鬆散,黃子韜大聲呵斥:“工作人員這麼晚不下班陪你們開會,你們還不聽,對得起天天熬夜的姐姐們嗎?你以爲大家熬夜是爲了掙點工資嗎,誰還沒有夢想?”

說完,黃子韜看向工作人員的方向,一時間,衆人自發地鼓掌。練習生們趕緊端坐起來,也跟着鼓掌。掌聲過後,他又對練習生們補充一句:“別以爲自己很厲害,你們現在什麼都不是。”

黃子韜離開時,練習生站在門口兩邊給他行禮,目送他走遠。

從屏幕到舞臺,再到幕後,胡桃馨一路見證着偶像的成長。那天,她覺得很欣慰,偶像成了指導後輩的老師,而自己也從追星少女變成藝人身邊的團隊,雙方共同成長,江湖再見,這是她所認同的追星狀態。

或許,黃子韜在她眼裏,仍有偶像濾鏡的加持。

粉絲經濟和偶像運營

時代在變化,內地娛樂圈的市場格局正在發生劇變。韓國偶像團體的中國成員回國,也把韓流的粉絲文化帶了回來。大量粉絲湧入藝人的工作和生活,從藝人的外形到廣告資源都能跟進,粉絲經濟來臨了。

2016年底,胡桃馨負責一個還未出道的小藝人,因爲長相柔美,符合“小奶狗”的人設,抖音有幾十萬粉絲追捧。那批粉絲粘性很高,平時會追到活動現場應援。他在抖音上發佈了一條和女練習生合拍的搞怪視頻,收到許多不滿的評論。

小藝人和女練習生無任何肢體接觸,僅僅合拍了一個視頻。但視頻剛發佈,立刻就有人開罵:“你們公司怎麼營業的?”還有些粉絲,在微博上@公司老闆和公司官方賬號罵:“你們怎麼想的,藝人都這麼糊了,還跟女練習生互動?能不能用心經營?”

胡桃馨發現後,立刻刪除了短視頻。“我的心態很好,事情發生了總要讓粉絲們泄火。”自那之後,團隊會時常留意粉絲們的評論。聊起往事,胡馨呵呵大笑,言語中有些無奈。偶像和女生的普通玩鬧觸犯了粉絲的禁忌,作爲過來人,她能理解這種感情。

關注粉絲的感受,是偶像行業特別重要的原則。

胡桃馨帶的藝人們都很活潑有趣,他們時常模仿網上的搞笑段子,但這類內容往往被貼上扮醜、無腦的標籤,若發佈後擴散到大衆面前,藝人的形象容易受到不同人評判,甚至過度解讀。作爲藝人宣傳,首先要自我閹割,對內容的各個方面進行嚴格的把控。

某種程度上,偶像是作爲榜樣標杆式的存在,胡桃馨要做的,是把他們最無公害的部分展示給大家。

有一次,她幫剛參加完活動的男藝人發微博,遣詞造句都謹慎斟酌,文案裏不能出現歧義的玩笑,最終敲定的語句大多是“謝謝支持”“我愛你們”。安全且乏味,她這樣形容文案內容。

有流量,市場纔會找上門,這是偶像界的規則。

當年,胡桃馨帶的藝人們還未正式出道,她長時間處於清閒狀態。想約一個朋友喫飯,卻兩個月都約不上。朋友是一個幾千萬粉絲的頂流明星的執行經紀,每天都有兩三個飯局,媒體、品牌、製片方都想和她建立聯繫。胡桃馨好不容易把朋友約到飯桌上,一個電話打來,朋友又要忙着幫藝人訂下一個行程的酒店。

但是胡桃馨覺得這套規則並不能幫助娛樂圈長久運轉下去。她描述行業狀態爲“半死不活”,頭部明星佔據大部分資源,腰部藝人不溫不火,而新人只能靠選秀刷存在感。國內沒有成熟的偶像團體機制,沒有官方打歌舞臺,所以偶像藝人們沒有舞臺,最終也困在演戲和綜藝兩個方向上。

爲了爭取更多的曝光機會,藝人們會更努力表現自己。有次胡桃馨帶三個小藝人去參加影視劇的選角試鏡,製片人或導演先讓他們唱跳錶演,表演後,挑選合適的藝人單獨考覈。但另外兩個小藝人也想爭取名額,主動提出再次表演一段。

資源分配不均衡的問題,同樣導致團體偶像在國內發展緩慢。對於很多品牌方和綜藝節目來說,同一個團出來的藝人,定位及風格相似,誰拿到機會都差不多。但這些機會,對方只能給團體中粉絲資源較好的一兩個人,其他人就容易被觀衆淡忘。團體解散後,拆分後的藝人也漸漸被淹沒在名利場裏。

偶像當道的娛樂工業浪潮下,新人們急着快速上岸,可在本就脆弱不堪的偶像體系下,一個浪潮便足以拍碎無數藝人的夢。

宣傳藝人,不如宣傳自己

藝人團隊中,經紀人和藝人宣傳之間的權力制衡令胡桃馨感到不適。

2018年,公司看中某位新人,想爲他製造關注度,宣傳的任務自然落到胡桃馨身上。她策劃的話題衝不上熱搜,老闆當着員工的面批評胡桃馨,經紀人在一旁附和:“宣傳真的沒做好,執行能力也不夠。”

當時她壓力很大,無法很好地分析失敗原因。實際上,藝人沒上熱搜,受到多方面的影響,新人的知名度不夠、表現無亮點和節目熱度低都會使宣傳效果大打折扣。但是經紀人卻不希望胡桃馨過多解釋,畢竟兩個崗位有職能交叉,且都與藝人有相對密切的聯繫,一旦藝人紅了,經紀人需要保證在藝人團隊中的絕對話語權。這種制衡,既影響宣傳的執行,也會影響宣傳的效果。

胡桃馨認爲,不管去哪個藝人團隊,可能都要接受這種制約,爲了團隊的平衡爭相站隊。胡桃馨產生了離開藝人宣傳行當的想法。

“如果要在這麼多制衡下做藝人宣傳,那我還不如捧紅我自己。”

這事被鄭元得知後,勸她留下,鄭元希望她能夠留到在自己參加完選秀。畢竟是大平臺的選秀,最大的一場戰役,她也不能臨場撤兵,辜負前幾年的共同努力。胡桃馨堅持到鄭元出道,等一切塵埃落定,還是選擇了離開。

促使她下定決心的,是她對藝人宣傳晉升的無望感。一眼便能看到頭的職業天花板,徑直指向“楊天真”這個業界先鋒。雖然楊天真也是從藝人宣傳起步,不斷做到知名經紀人。但業內有多少個藝人,能紅到楊天真旗下藝人的地步呢?

胡桃馨意識到,她的前途和藝人深度綁定,而藝人的爆紅,靠的是運氣、資源各方面的高度結合,有大部分投機因素摻雜其中。困在藝人團隊中,做的都是同質化的套路。且整個行業的薪資增長水平極慢,幾年的經驗匹配的薪資不過一萬出頭,遠遠趕不上愈加增長的生活成本。她想要的上升的成長空間,是藝人宣傳這個崗位所不能滿足的,她不願停在原地。即使要做“楊天真”,也要做“楊天真”式的個人IP。

胡桃馨離職後,恰逢疫情返家,她開始在短視頻平臺分享自己職業故事。至今,賬號已經累積10萬粉絲。前不久,曾有公司以在藝人宣傳崗位時兩倍的薪資邀請她到公司擔任營銷宣傳經理,但她拒絕了。

胡桃馨向更大更好的平臺投出簡歷,迅速拿到3個offer。現在胡桃馨在一家公司就任公關傳播,她每天所服務的項目都是世界五百強的企業,涉及綜藝、晚會、電商直播各個方面。她每天成長的知識密度增大,視野也更加廣闊,她獲得極大的滿足與成就感。

娛樂圈洗刷無數人的青春,如今,偶像時代的態勢減弱,“以前是超女,現在是韓國的101選秀系統,這兩種形式都不好用了,想要繼續往偶像方向發力,需要休養生息,重新探尋引爆大衆的新模式。”

談及未來的偶像選秀市場,她覺得不太樂觀。優質新人差不多都被市場挖掘乾淨,但後續的盈利變現能力不夠充足,曝光機會減弱,“出道即巔峯”的戲碼不斷上演。

藝人和宣傳要做的,是看清市場的態勢。直播時代來臨,電商和自媒體的流量增大,能否把握這些機遇的關鍵,是藝人能否有清晰的自我認知和對未來的規劃。

胡桃馨認爲,不是所有想進入娛樂圈的人都適合這個圈子,現在的市場網紅經濟發達,做好自媒體可能會比做藝人更容易紅。演員劉濤是爲數不多打破跨界壁壘,精準搭上市場“順風車”的藝人。劉濤前期拍戲、婚後錄綜藝,現在又直接被電商界稱爲帶貨“劉一刀”,她的成功,來源於她準確的選擇,也得益於她的專業度,深紮在不同的方向。這也是胡桃馨後續會參考和關注的方向。

“偶像這條路,不是每個人都能走的,有些人註定會被淘汰。”在市場中看清自身的定位,探索其他發展的不同路徑,才能乘着新的風口,重新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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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邱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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