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法報文苑 | 石舒清作品

石舒清作品

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於海原縣,1989年畢業於固原師專英語系,當過中學教師,海原縣宣傳部創作員等,現爲寧夏文聯專業作家,中國作協全委。寫作以短篇小說爲主,曾獲得《人民文學》獎;《十月》獎;《上海文學》獎等,短篇小說《清水裏的刀子》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據該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獲得第21屆韓國釜山電影節新浪潮獎。

又是一年太匆匆

石舒清

時光如箭,又一年即將翻頁。回首檢點,年初發表了關於海原大地震的長篇小說《地動》,是去年年底寫的,發在今年,此後除了幾篇隨筆散文外,小說一個字也沒有寫。我漸漸也體會到一些暫時擱筆不寫的好處,一味埋頭來寫,並非全是益處,就像埋頭走路的人,也需要抬頭看看,走到哪裏了啊?方向走得對不對啊?走過的路留沒有留下實實在在的腳印啊等等,這些都是埋頭走路時不容易看得到的。雖然不寫,但一直在琢磨中,可謂不寫之寫,倒比低質量的寫作要強出一些來。和朋友白草交流,他說張賢亮先生從數量說,寫得並不算多,長篇中篇短篇,都是屈指可數,但一篇是一篇,篇篇皆可說。莫言也講,寫十篇泛泛之作,還不如集力於一點,寫一篇真真的好作品,寫作這麼多年,這樣一些言論是很值得聽聽了。

不寫作的時候,就留意於收集整理資料素材,漸漸成爲一個習慣,覺得其中堂奧深大,學問不小。讀書自然是同乎日課的事情。值得一說的是,讀了幾部師長前輩的書,像戈悟覺先生的《戈悟覺十年小說散文自選》,楊繼國先生的散文集《靈性高原》等。寧夏有名的文學品牌“兩張一戈”,這“一戈”,指的就是戈悟覺先生,興趣廣泛,倜儻風流,作家的身份外,還是田徑、手球、籃球項目的國家級運動員,是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中國國標舞總會會員,也還是有一定影響的收藏家。多少人終其一生一件事也幹不好,戈先生卻是多個領域的專家能手,只能以天縱之才來解釋了。我與戈先生並不很熟悉,一天打開郵箱,就看到一本戈先生十年文集,一讀之下,許多感慨,基礎大的塔尖高,像戈先生這樣的前輩作家,其才識其胸襟其底蘊,給我們一種功夫在詩外,學也學不來的感覺;同樣的例子還有楊繼國先生,繼國先生是民族文學領域聲譽卓著的評論家,也還是攝影家收藏家,沒想到隨筆也寫得如此精彩,一篇《我的復旦老師》,真可謂三讀之而難已。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多麗絲.萊辛講,她的可靠的導師是十九世紀的那些文學大家,從戈先生楊先生這樣一些前輩身上,我似乎從萊辛的話中得到了一些啓迪和共鳴。

演員林青霞找作家白先勇討教寫作之道時,白先勇說“寫你的心裏話”。大道至簡,作爲一個寫作者,我願意讓這樣的話久久迴響在我心裏。

勞動者的情感

——再讀張賢亮《靈與肉》小記

石舒清

1

先說幾句題外話。近來,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忽然有了一家二折書店。都是正版書。盜版書也鮮有賣二折的,況乎正版。我和朋友自然是聞風而動,像蜜蜂泡在蜜罐裏那樣,幾乎是天天泡在那書店裏。老實說,淘到不少好書。但也淘出一些感慨來。淘書久了,是很容易生出諸多感慨的,是個中人,不必多說,就能領會並認同我的話的。但還是舉個例子吧。一天,我們就碰到兩個當代作家的文集。大牌出版社出版,印製頗爲精良。這兩位作家,也是新時期以來名聲赫赫的寫手,全國獎各獲過幾次的。但是對着他們的文集,我和朋友逡巡三四,終難下手,一再慨嘆着這要是孫犁或者是史鐵生的文集,也可以的啊,即使不是二折,即使半價,也會欣然收來,歸爲己有。雖稱文集,卻可以零售。躊躇猶疑一番,我們就各買了日記書信捲回去,想着日記書信一類,即使是普通百姓所爲,也必有值得觀覽處,但是說句不敬的話,因爲和店老闆熟悉了的緣故,這書我們後來還是退回去了,換回了幾本我們想看的書。

可以肯定,這些文字都是作家的心血之作,這一點從他們的不少自述或自命文字裏也可以看得清楚。但就是這樣的心血之作,就是這樣的曾得大名的作品,忽然之間,就可以落得如此。文字比石頭還能耐久。但有時候,文字的耐久性甚至還比不上一支寫它的鋼筆。這一定是讓作家們覺得尷尬和茫然的事吧。

2

回到正題,說說《靈與肉》。

《靈與肉》是否也同於上面所說,曾經聲名遠播,如今已不孚所聞?《靈與肉》我自然是看過的,後來還看到過根據它改編的電影海報,在家裏糊屋牆的報紙上看到過連環畫版《靈與肉》,甚至在廣播裏聽到過它。說到《靈與肉》,首先浮現眼前的是一些畫面,比如許靈鈞李秀芝,比如連環畫上那個讓人覺得拙樸可親的郭諞子,至於小說本身留給我的印象,實在說,倒不是很深。也不知是依據什麼判斷着,雖則《靈與肉》名頭不小,我卻一直覺得,在張賢亮的作品裏,《靈與肉》是一篇相對較弱之作。是應時之作。彼一時代過去,應時之作就會隨同遠去,最多是留一點陳跡餘響罷了。要是有人讓我推薦張賢亮的短篇小說,我會隨口報出幾篇來,《普賢寺》啊《邢老漢和狗的故事》啊等等,甚至我早年看過,留印象極深的《壟上秋色》。自然是會頻頻想到《靈與肉》的,就像站隊的時候,有人會習慣性的主動地站在第一個的位置上一樣,但是我也會頻頻地將他推過一邊。我不會推薦《靈與肉》的。我是憑着印象這樣說的,這印象有來自於一己的記憶,有道聽途說,有私測妄猜,合爲一處,就成爲一種所謂印象,而且這印象往往又是那樣的頑固和自以爲是,不容置辯,不願修正,但是椐既往印象做現實判斷,會是可靠的麼?

3

這判斷是不可靠的。

因爲要寫這篇短文,我不得不又看了一遍《靈與肉》。我覺得我對它是熟悉的,稍稍翻閱一下即可,但是開卷一讀,卻讓我大喫一驚。倒好像我從來沒有讀過它一樣。說到《靈與肉》,此前我所熟悉的情節是,老右許靈均時來運轉,有了要隨他的資本家父親出國做事的機會,這機會何其難得,但是許靈均思前想後,終於絕然地留在了浸透着他的汗水和苦樂的那片土地上。當然也還有點愛情故事點綴其間,這個在電影海報上一眼就可以看得清楚。好像這就是《靈與肉》留給我的全部印象,好像這就是《靈與肉》的全部。感謝重讀,讓我讀出另一個《靈與肉》來。這次重讀,原本留在我印象裏的那些,竟忽然成爲次要的了。比如主人公和他父親的那些場面和關節,原本的確事關重大,如今卻讓我覺得不是重要的了,可以跳過去讀了。我喜歡的是那些勞動的場面,我看重的那麼多細微而又深切的對於生活及生命的感受和體悟。過去這麼多年了,它好像並不過時,依然顯得生機勃勃如同初生,其中的不少片斷讀來真是蕩氣迴腸,讓人魂魄爲動,不能自己。不妨摘抄若干,和大家共同重溫一下吧。

4

他緊貼着牆根,帶着土鹼味的潮氣浸透了他的衣服。他冷得直打顫,乾脆從溼漉漉的稻草上爬起來。外面,泥濘在月光下像碎玻璃一樣閃光。到處是殘存的雨水。空氣裏瀰漫着腐敗的水腥氣。

……馬、騾子、毛驢都在各自的槽頭上吭哧吭哧地嚼着乾草。他看到一段馬槽前沒有拴牲口,就爬了進去,像初生的耶穌一樣睡在木頭馬槽裏。月光斜射進來,在馬棚的山牆上畫出一條分開光與影的對角線。一匹匹牲口的頭垂在馬槽邊,像對着月亮朝拜似的。這時,他陡然感到非常悽愴,整個情景完全象徵性地指出了他孤獨的處境……他哭了。狹窄的馬槽夾着他的身軀,正像生活從四面八方壓迫着他一樣。

他看見一匹棕色馬掀動肥厚的嘴脣在他頭邊尋找槽底的稻粒。一會兒,棕色馬也發現了他。但它並不驚懼,反而側過頭來用溼漉漉的鼻子嗅他的頭,用軟呼呼的嘴脣擦他的臉。這陣撫慰讓他的心顫抖了,他突然抱着長長的、瘦骨嶙峋的馬頭痛苦失聲,把眼淚塗抹在它棕色的鬃毛上。然後,他跪爬在馬槽裏,拼命地把槽底的稻粒扒在一起,堆在棕色馬面前。

(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勞動者了!而在這兩端之間的全部過程,是糅合着那麼多痛苦和歡欣的平凡的勞動。

這裏有他的痛苦,有他的歡樂,有他對人生各方面的體驗。而他的歡樂離開了和痛苦的對比,則會變得黯然失色,毫無價值。

在長期的體力勞動中,在人和自然不斷地進行的物質變換當中,他逐漸獲得了一種生活習慣。習慣頑強地按照自己的模式來塑造他。

咖啡苦中有甜,而且苦和甜是不能分開的。二者混合在一起,才形成這種特殊的、令人興奮和引人入勝的香味。

她的動作有條不紊,而且有着一股被壓抑的生氣……他不能自制地跌坐在姑娘旁邊,他兩手捂着臉,既不敢相信他真的得到了幸福,擔心這件僥倖的事情會給他帶來新的不幸,又極力想在手掌的黑暗中細細地享受這種新奇的感情。

清晨,太陽剛從楊樹林的梢上冒頭,銀白色的露珠還在草地上閃閃發光,他就把柵欄打開。牲口們用肚皮抗着肚皮,用臀部抗着臀部,爭先恐後地往草場跑。土百靈和呱呱雞發出快樂驚慌的叫聲從草叢中躥出。它們斜掠過馬背,箭一樣向楊樹林射去。他騎在馬上,在被馬羣踏出的一道道深綠色痕跡的草場上馳騁,就像一下子撲到了大自然的懷抱裏一樣。

……他在土堆的斜坡上躺下,仰望天空,雪白的和銀白的雲朵像人生一樣變化無窮。風擦過草尖,擦過沼澤的水面吹來,帶着清新的溼潤,帶着馬汗的氣味,帶着大自然的呼吸,從頭到腳摩挲遍他全身,給了他一種極其親切的撫慰。他伸開手臂,把頭頷向胳肢窩,他能嗅到自己的汗味,能聞到自己的生命氣息和大自然的氣息混在一起,這種心曠神怡的感覺是非常美妙的。它能引起他無邊的遐想。認爲自己已融化在曠野的風中,到處都有他,而他卻又失去了自己的獨特性……

有時,陣雨會向草場撲來。它先是在山坡上垂下透明的、像黑紗織成的帷幕一樣的雨腳,把燦爛的陽光變成悅目的金黃色,灑在廣闊的草原上……不大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就斜射下來,整個草原就像騰起一陣白濛濛的煙霧……他騎在馬上,拿着長鞭,敞開翅膀一樣的衣襟,迎着雨頭風,在馬羣周圍奔馳,呵斥和指揮着離羣的馬兒。於是,他會感到自己……不是渺小的和無用的,在和風、和雨、和集結起來的蚊蚋的搏鬥中,他逐漸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

生活雖然艱苦,但他們始終抱着愉快的滿足。他開始羨慕他們。

任何理性上的認識如果沒有感性作爲基礎就是空洞的……而他這二十多年來,在人生的體驗中獲得的最寶貴的東西,正就是勞動者的情感。

5

夠了。一旦引用起來,竟是剎不住手腳。

但我要說的是,所引的這些,字字句句,都是在《靈與肉》中的,奇怪的是卻似乎並不在我的印象裏。在我的印象裏,所謂《靈與肉》,就是業經脫胎換骨的兒子,和他依然是資本家的父親的那些談判甚或較量,是什麼訓練了我,使我這樣子來看取一篇文學作品呢?

這自然是另一個話題了。

別樣的小說

——讀何士光小說《種包穀的老人》

石舒清

在我有限的閱讀裏,我覺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像張承志的《黑駿馬》、扎西達娃的《系在牛皮繩上的魂》、烏熱爾圖的《七叉犄角的公鹿》等小說,都是當時顯得比較別樣的小說。這些小說的共同點是,故事性不強,重抒情,重視情與景的交融與呼應,在行文方面,像深水行舟那樣,顯得從容又自信。我覺得此類小說,不僅豐富了當時的文學形式,也還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了當時的文學品位。

同樣的例子也還有何士光及其作品。

何士光的《種包穀的老人》發表於1982年6期《人民文學》,獲該年度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要說情節,真是再簡單不過,正值改革開放之際,包產到戶,年近古稀的劉三老漢也分得一片荒地,因老人勤於侍弄,年終時候,他種的包穀獲得豐收,老人就用賣包穀的錢訂做了幾樣傢俱給早已出嫁的女兒,以此了結一樁夙願,因爲“翠娥出嫁的時候,是一件陪嫁的東西也沒有,劉三老漢抹着眼淚望着她走的”,然而傢俱還沒有做成,劉三老漢卻得了重病,好像就要撒手而去了。

就這麼點情節。在當時,這樣的情節會成爲獲獎的一個因素,那還是一個比較特殊的時代,完全憑情節合拍於時代獲獎的小說也不是沒有,例子也可舉出一些的,這樣的小說,時過境遷,勢必會被讀者棄過一邊。

但我覺得,像何士光這樣的作家,只要他小說的情節不成爲獲獎的一個障礙,那麼他就有可能獲獎(我之所以繞舌似的說到獲獎,是因爲當時的文學獎的確是值得一說的),我覺得,何士光能頻獲三屆全國短篇小說獎,依憑的不是別的,主要是依憑了他獨具的文學面貌和文學氣息。

且看何士光是怎麼寫小說的:

“好久好久,遠遠的藍天裏纔出現一片密匝的黑點,漸漸地近了,倏地化爲一陣細碎而匆忙的雀語,彷彿被這兒的寂靜驚駭了似的,一下子掠過去,又還原爲一片小小的黑點,消失在那樣肅穆的藍天裏”;

“山上的樹,斜坡上的包穀,平壩上的秧子,還有所有的草叢和灌木叢,都不得不緊迫地用自己的鬚根向土地吮吸。土地的水分彷彿全被吸到莖和葉片上來了,以至桐樹的闊葉展開到最大,包穀的葉片伸延到最長,瓜藤牽連到好遠好遠,秧子呢,則嚴嚴實實地遮沒了整整一壩水田……”;

“陽光太熾熱了,那些車前草和鐵線草發燙,熱呼呼的溼氣一下子傳到他的腿上。一隻青蛙跳出來,跌落進他的衣襟,背上有一根細細的金線,綠得彷彿透明,喉頭急促地起伏……”

讀着這樣的文字,好像一時融匯在大自然裏,忘記了人的作爲和那些總不免被誇大了的情節。

而這樣的文字,在何士光的小說裏俯拾即是。就我的印象來說,直到今天,也沒有多少作家像何士光這樣寫小說,而且能寫到這樣好。

這或許正是何士光小說的價值所在。

本期監製丨 馬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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