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高鐵動車的出現拉高了人們對車票價格的承受力，所以原來買臥鋪遠不像現在這麼普遍，硬臥軟臥高級軟臥都不再是和硬座票價對比着的時候的高高在上，而成了和高鐵動車票價對比而言的多乎在不多也。

臥鋪成了更多人的選擇，可要想在網上買到一張臥鋪的下鋪票，那還是很不容易的。在完全不能自主選鋪位的情況下，基本上就是靠手氣了。有的人採取了一種先訂票，看不是下鋪就退訂，過一會兒再重新訂的方式。但是事不過三，一天之內同一車次只允許三次訂票，也就是說可以退兩次；如果票源本就緊張，這樣買了退、退了買就有可能徹底買不上了。

據說原來紅火了很多很多年的線下實體售票點、代售點，現在之所以還能在依舊收取手續費的情況下繼續經營下去，除了適應了一部分不會使用手機購票的人之外，就是因爲在那裏買臥鋪的話，是可以自己選鋪位的。各種細緻的需要會給不同的生意留下縫隙，看似落後的成本很高的買賣，不期然地就在這樣的匪夷所思之中獲得了劫後餘生的喘息機會。

我的這張下鋪完全來自幸運，一訂即中，很有點中彩票或者股票中籤的意思。一上車，就可以感受到下鋪的便利：放下行李直接坐在自己的鋪位上，空間使用的方便和空間本身的獨立性是明確的。特別對於這種新型臥鋪車來說，和過去的車型相比，每個包廂都多了兩塊豎着的門板；也就是說除了沒有門和多了一層鋪位之外，和軟臥已經接近了。

這兩塊門板直接劃定了下鋪的歸屬，將以前敞開式的鋪位的時候下鋪某種模糊的公共屬性剝離了。別的鋪位的人，上面兩層鋪位的人，放下行李之後就不好坐到屬於陌生人的下鋪了；有的坐到走廊的小桌邊，有的則直接爬到了鋪位上……

這樣大家上車以後並沒有特別的喧囂，甚至一時之間是很奇特的安靜。不過很快這樣的安靜就被不絕於耳的大呼小叫給打破了，伴隨着咚咚咚的腳步聲和滔滔不絕的旁若無人的家常話，是兩個胖壯的女人來送另一個同樣胖壯的女人上車的。

大姨你擱家裏多待一陣子唄，說走就走，真是的；小青都不願意讓你走，這是上幼兒園去了，要不肯定得鬧，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這行李就放在鋪底下吧，別放上頭了，放上頭你也不好拿，喫的喝的拿出來唄，拿出來好用，什麼不，不用，行，大姨大姨你就是有主意，哈哈哈，哈哈哈……

快回去吧，快回去吧……

不着急，真不知道讓送到車裏，說一聲就行，以前真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讓小青多注意喝奶，讓小青多喝奶，多喝奶……

好好好，好好好，你看看，以前真是不太在乎，還是大姨細啊，哈哈哈，哈哈哈……

她們滔滔如江河之水的呱噪聲可以將自家的私事、個人的私事如此公開地高音播放出去而毫不在乎，特別是在稠人廣座之中完全對他人視而不見，將別人的行李和鞋子一把就撥拉開，讓一切給自己讓道的氣勢，如虹。

她們的口音既像是小品裏經常可以聽到的那種，又兼有一種格外的粗獷，幾乎可以說是普通話，但是又不同於通常的標準……

這陣疾風暴雨式的送人大戲開始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在她們橫貫整個車廂裏從這頭到那頭的喧囂隨着兩個送站人下車而驟然消失之後，就是比剛纔更其安靜的安靜了。這種安靜是經過剛纔的熱鬧對比之後的安靜，所以顯得格外安靜，比安靜本身更多了一層因爲剛纔的餘音繞樑而來的襯托。

這樣的安靜只持續了十幾秒，窗戶上就傳來了咚咚咚、咚咚咚的劇烈地敲擊聲，那種敲擊的力度是讓人很喫驚的，甚至已經接近於以打破窗戶爲目的的強勁。外面那倆送站的女人高聲地喊着：大姨你慢走啊，大姨我們走了啊，大姨你注意啊……

裏面的大姨自然也不示弱，一迭聲地高聲叫喊着：走吧走吧，放心放心吧，讓小青喝奶，讓小青喝奶……她噴薄的吐沫星子在人人都戴着口罩的車廂裏噴出去不遠，就直接撞擊到了模糊的玻璃窗上了。

送站的人這回纔算是徹底走了。被送的人陷入了沉默，因爲車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是可以她繼續高聲說話的對象了。她直接上了中鋪，睡了幾個小時，在夜色已經很深的時候，突然在鋪位上又以和送站人一樣的高聲說起了話。原來是在接打手機：你們走了我就睡了，一直睡到現在，哈哈哈，哈哈哈，放心吧放心吧，讓小青喝奶，讓小青喝奶……這個音量和這個語氣都與幾個小時之前被送上車的時候沒有任何差異，好像完全沒有中間睡的這幾個小時間隔一樣。

不論什麼情況下，她們似乎都始終能做到對他人、對環境的完全無視，只遵從自己的本能。在現代社會里，能做到這一點，大約也是很需要一點勇氣的。和這樣的大無畏的特例相比，實際上列車上更普遍的還是小視頻的外放之聲。突然的一段音樂和歌曲被反覆播放，是小視頻的特點。這種聲音可能來自走廊上臨窗的邊座，也可能來自上面的鋪位，播放者的性別年齡分佈極廣，男女老幼都在這種大衆文化的快餐消費裏消磨時間。好在大多數不戴耳機而做外放的人還是有時有會兒的，長長短短持續上一陣子也就作罷了。只是這個放了那個放，互相連綴起來就顯得一直不絕於耳，很多時候都讓人與車上的廣播混淆，一位是廣播中的機器出了問題，怎麼來回放總也放不過去呢。及至在朦朧中分辨清楚，是在反覆說着一段小品裏的梗，是在反覆唱着乘風破浪的小姐姐扭動腰身，是在反覆慷慨激昂兼語重心長地說我們怎麼怎麼、怎麼怎麼……才知道還是小視頻，是這個時代裏幾乎人人須臾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

也許，以後多少年回憶起來，也正是這些伴奏賦予了這趟下鋪的火車旅行以強烈的時代感吧。抖音小視頻至少在這個歷史階段藉着手機成了全民消費的重要形式，其短小和有節奏感的特徵讓男女老幼接受起來都毫無障礙，水到渠成，蔚爲大觀。

下鋪的優點自不必說，一個人佔有一塊長條形的空間，很方便地就可以脫鞋上牀，隨時坐臥，靠在被子上看手機和躺平了睡覺抑或坐起來舒展腰身穿鞋去解手還有利用身邊的小桌喫飯喝水放茶杯眼鏡，都非常方便。

下鋪的缺點是也很明顯：人們上來下去總是會在你眼前晃動，誰下車誰上車都會路過你，甚至都會不小心碰到你；你的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的視野之內，連走廊上經過的人，第一眼看到的也都是你。此外，光線閃動、氣流頻繁，很難進入深睡眠狀態……

小視頻的聲響之外，是幾個操着急促短暫口音的人站到火車連接處抽菸，高聲談笑，十分誇張地湊着趣打發着時間，煙氣和談笑之聲經過走廊源源不斷地灌進來。

好在火車的剎車聲響非常大，連下鋪的鋪位好像都跟着使勁；那種挫頓的生澀讓人從聽覺和感覺上都陷入到一種和列車一起使勁的狀態中不可自拔。不過下鋪在列車勻速、特別是均勻高速運行的時候，還是很舒服的：像是細細的篩子在篩糠一樣的持續的顫動被動地從背部顛簸着你的身體，你的靈魂，讓人不知不覺地就陷入了和平常在家裏睡覺迥然不同的睡夢之中。

在這樣的情形下，機器聲都已經不再是噪聲。機器模仿了自然，像風聲的呼嘯，像雷聲滾滾，像山崩地裂大地顫抖不止，像濤聲陣陣大海洶湧。這些大於人的意象對人的安撫，正可抵禦人類自己的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