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對於北方人來說,南方的很多貌似平常的物象都覺着新奇。比如稻田。北方人的印象裏,稻田即便是現在已經泛黃了的秋天的稻田也依然是歌中唱到的那種“水彩蠟筆和萬花筒,還有綠油油的稻田”的稻田。綠色是稻田標準色,相對於短暫的黃熟期來說,它綠着的時候要長得多。

北方人對於稻田的新奇感覺一方面源於乾旱缺水的北方少有稻田,另一方面也源於北方冬小麥的廣泛種植觀感。麥子在春天的時候的碧綠與廣袤恰好可以與南方的稻田的碧綠與廣袤有一比,這不僅使稻田天然地帶有一種家鄉感,而且還順帶着將那碧綠的春末夏初的季節給帶了回來。在北方麥子早已經收穫,要想看到碧綠的麥田還要等明年的時候,南方的秋天裏依然還有這樣類似北方初夏的景觀,怎麼能不叫人驚喜!

稻子和麥子都不高,都不會阻擋視野,都能讓地理的平面在人類的目光中依舊保持一望無際的遼遠,這爲人們的遙望提供了上好的條件。走在這樣的稻田邊,視野從密集的建築中解放出來,迴歸到難得的田園之中,迴歸到既往的季節裏,人像是突然有了某種自由的飛翔能力。可以像燕子,像麻雀,像白色的鷗鳥一樣,張開翅膀在香噴噴的稻田之上自由翱翔。

不過,靠近稻田你會發現,稻子就是稻子,稻子不是麥子。稻子的味道和麥子是完全不一樣的:潮溼馨香是它最大的特點,溼澤的氣息裏有蒸熟了的米飯的馥郁芬芳,而不是麥子乾裂的土壤味道,不是麥子的饅頭面包氣息。稻穗紛披的樣子和麥穗在麥芒的夾持下直立向上的樣子也迥然不同,稻子總是有幾分麥子沒有的婀娜與妖嬈。

稻穗的泛黃和稻莖稻稈稻葉的依然青綠之間,就是現在整片稻田之上黃綠參差的好顏色。稻田的黃綠之間參差之狀,要是能站到稍微高一點的地方俯瞰,就會比較清晰。在總體上的綠之中,會有一絲一縷的黃,那一絲一縷的黃完全是不規則的,甚至是隨意的,哪一絲一縷都和另外的一絲一縷不一樣的;它們究竟是在什麼地方開始變黃,又是從什麼地方開始變回綠的,你都難以指出一個明確的界限。世界上最高明的畫家也塗不成這樣的顏色,它們還一點都不爲自己擁有這樣人類不具備的能力而有任何驕矜,只一味樸素地簇擁着站在一起。

它們在只能聽到遠方深樹鳥鳴的沉甸甸的安靜裏,整齊地站立着、簇擁着、等待着,一塵不染,不急不躁;儘管水渠都已經是水泥建築的永久模式,但是其間偶爾在暮色裏閃現出亮亮的反光的水面,依舊一如既往所有時代中的稻田景象,可以給人以會心的撫慰。這樣的撫慰是一瞬間的事情,也同時是無邊無際的,讓人重新意識到棲息在大地上的無窮無盡的美妙。

在稻田邊走已經很難得,但是如果能到稻田中去走,也就是在兩側都是稻田的小路上走,那就更絕妙。唧唧蟲鳴和聲聲蛙叫使被人類弄得十分整齊的稻田恢復出了其實是一片自然植被的本性,這些古老的聲息所代表的悠遠的安詳已經近乎從鋼筋水泥的世界上絕跡。只有走到大地上廣袤的稻田裏,纔會使人約略恢復這種久違的生機意趣。

你在稻田裏,周圍都是稻子,你逐漸會有一種自己也變成了稻子的恍惚,恍惚自己像它們一樣沉穩,像它們一樣散發着香氣,像它們一樣將屬於自己的生命中的每一點時間都做着絕不浪費的生長。

有意思的是,我寫的雖然是太倉筆記,也是從太倉下樓去看稻田的,但是看到的卻都已經是上海的稻田,嘉定的稻田。太倉本地的土地基本上都已經被徵用,林立的高樓大廈和現在雖然是草地花海但是不久之後即將是林立的高樓大廈的太倉,已經用建築將自己的邊界標誌得一清二楚。對照之下,旁邊的上海還保持着農業社會的優美,還有無邊的稻田排撻而去,還有人字形的鳥羣翱翔在黃昏的天空。一個地方將全部土地都做成了房地產之後,這個地方就永遠失去了農業社會的田野景觀,就永遠失去了人在大地上棲息的根本。雖然這種人人都懸在高空中的生活能夠推高GDP,能夠帶動就業,但是失去的其實也很大,失去的甚至是人在大地上生活的根本。

旁邊的上海未必沒有能力將全部鄉村進行房地產開發,那樣也一樣會推高其GDP,但是保留相應區域的農業社會狀態,也應該是一個早已經富裕起來的地方的一種責任吧。至少爲自己區域裏的大地多樣性,留下了一點點寶貴的空間;爲人們的呼吸留下一點點原始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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