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萬妮

編輯:江 嶽

01 老郭

十一月是北京開始供暖的日子,也是羅馬湖結冰的日子。

這是位於北京五環外的一片藝術區。北京實行平房煤改電之後,這裏從2017年起,便不再統一供暖。一入冬,到處都是冷冰冰的。

羅馬湖距離城中心30公里,乘坐公共交通的話,進城需要一個半小時以上。5個藝術區散落在村中,以數字命名,分別是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第十藝術區,單單少了個九。

一批藝術家們就住在這裏——他們當中,有不少已有成熟的作品和自己的美學體系,只是還未成大家,按照時下流行的稱呼,大概就是“腰部”了。

其中包括老郭。

老郭今年不過30歲,身材修長,長臉。他性子隨和,說話不緊不慢,再急也是抻悠着說。夏日裏,他通常上身一件素色襯衫,搭配寬垮的長褲,一年四季腳踩拖鞋。十月,他就套一件墨綠色的毛呢西裝。天冷時,他也不習慣穿皮鞋,嫌它板腳,只有去大學裏給學生上課時才願換上。

老郭還有一個明顯的外表特徵——長髮蓬鬆及腰。從四年前開始,他就幾乎沒理過發,任由它長。

也是在四年前,老郭來到了羅馬湖第七藝術區。那是2016年7月左右,這裏原本是一個陳舊的傢俱廠房,院子雜亂不堪,獨幢之間沒有縫隙,連在一起。有的廠房還未清空,堆滿了鐵架、油漆桶和包傢俱的一些材料,落着一層厚厚的灰。

老郭做了清潔,又在原有地面上做了一層水泥地面,廠房才初具工作室的樣子。

圖:老郭的工作室

如今,他在這裏住了四年,已經適應了晚秋和深冬時室內的溫度——零度以下。

但是花不行。

因爲種了不少熱帶植物,老郭在客廳裏安了空調。這裏是工業用電,1塊5一度,相當於民用電的3倍。老郭算過,開空調24個小時,光電費就要180塊錢。

最誇張時的那個冬天,他交了兩萬多的電費。

後來,老郭換了法子,他不常開空調,而是在客廳牆上圍了一圈石墨烯,搭配着電暖器,每個月電費能省下來一些。

即便這樣精心護着,去年還是凍死了一批綠植——不過晚從閣樓上挪下來幾天,它們就凍透了。老郭也沒扔,等春天到來,有些植物活過來了。死掉的大多是多肉,老郭索性把它們晾乾,噴上顏色,變成裝飾。

“算是重新賦予植物一種生命吧。”

老郭的鄰居是一些年輕藝術家,他們即將在羅馬湖藝術區度過第五個冬天。在這座充斥着野心夢想與慾望的城市的邊緣,他們在尋找並維繫着自己的生命力。

02 城中村

“從2003年到現在,這個村子每年都有人說要拆,這幾年可能稍微穩定一點。”

老郭來到羅馬湖藝術區的2016年,羅各莊村村民正在熱火朝天地建房:他們原有的房子被徹底推翻,再建成二層公寓,一部分被改造,租給在北京城裏上班的年輕白領、快遞員、外賣員和建築工人。

興建和頹敗在這個村子裏同時發生。

隨處可見廢棄的廠房、即將坍塌的破敗小屋、雜亂的野草、在路中央漫步的野狗……村裏道路並不平整,每有一輛車顛顛簸簸地駛過,就能揚起一陣灰土,久久不散。

圖:傍晚的羅各莊村

相比之下,羅馬湖藝術區內安靜得多。

老郭和甄言第一次見面是在2017年冬天,二人在藝術區的一位共同朋友家喝茶時相識。

從魯迅美術學院雕塑系畢業後,甄言在瀋陽待了一年,後來覺得日子乏味,來了北京。他找到羅馬湖第八藝術區時,這裏已經難覓空置的工作室,他便與三人合租在一個200平方米左右的大工作室裏,平攤下來,一年房租只要一萬四。

那正是藝術區取消統一供暖的時候。

最初四人還在各自劃定的區域創作,但隨着天氣漸冷,噴有水珠的泥塑經常結冰。沒轍,四人騰出一間20平米的小屋,安上電暖器,再把各自創作的作品和工具挪進去,硬生生地挺過了整個冬天。

“倒是能擠下,只是做不了大雕塑了。”甄言回憶。

2014年來北京給學長幫忙時,他曾在黑橋藝術區住了十天。那裏配套齊全,有可以加工雕塑泥稿的翻制工廠,幾乎不存在翻製作品運輸破損的問題。不過,那裏後來拆遷,原本聚集於此的藝術家,有一些也搬到了羅馬湖。

於甄言而言,2017年的回憶裏不只有寒冷——他的作品入選了第七屆中國北京國際美術雙年展,於中國美術館舉辦。次年,隔壁的工作室搬空,他趁機搬入,這纔有了屬於自己的創作空間。

老郭也沒閒着。2018年年初,他獨自去了柬埔寨的西哈努克,開啓一段長達兩個月的海外旅行。

03 遷徙

沒有歸屬感,彷彿纔是這羣年輕藝術家的“歸屬”。

遷徙實屬常態。

農山是老郭在央美的本科油畫系同學,雖然是南方人,但在北京讀了十三年書,他的北方口音很重,說話亦鏗鏘有力,總是一副精神充沛的樣子。

他在2018年搬到羅馬湖第八藝術區。這是他三年裏的第三次搬遷。

他的第一個住所在東壩藝術區。他形容那裏“像一個孤島,有點像一個烏托邦”,院子裏的大多數人有着相同的教育背景。

他在那裏住過兩年。最初廠房只有一個彩鋼板的頂和四堵牆,即便不精裝修,也要各自劃分空間才能用。農山打通下水道、建牆開窗,一堵牆大概十米,建牆費用一萬八,共同使用這堵牆的人一人平攤九千。

然而,在工作室附近的一個廢料場被菸頭引發的大火燒燬之後,違建拆遷開始了。幾個月後,輪到了農山的院子。

此前兩個月,因急着用錢,農山已經把工作室轉租了出去,轉租費7萬,差不多是他當時裝修房屋的費用。新租客是一個年輕導演。

拆遷時,這位新租客剛忙完裝修,裝修的10萬塊錢化爲烏有,農山心裏過意不去,贈予了對方一幅畫。

農山的第二個住所,在火雞場藝術區。它所在的水坡村離羅各莊村不遠,也住過一撥又一撥的央美畢業生。

農山找到了一處養殖場改造的獨戶,房子朝南,採光好,還有一個小花園,種着山楂樹、臭椿樹和楊樹,牆邊開滿野薔薇,紅豔豔的。唯一的問題是房子有些返潮,牆皮有幾處脫落。

這裏的冬天依舊難熬。他們燒煤氣取暖,一罐煤氣300元,這個價格並不划算,一罐用盡少則兩三天,多則一週。更麻煩的是,煤氣需要及時換罐。有一天凌晨3點,警報器響了,農山不得不從牀上爬起來,把用完的搬出去,再挪新的進來。

第三處,便是羅馬湖了。這裏租金更划算,面積更大。找房子的時候,農山依舊不忘確認:這裏會不會拆遷?

2018年的夏天,他一個人叫了貨車,把畫打包好,帶了些舊物,就搬了過來。在北京生活的這些年,他已習慣了遷徙,“藝術家抗風險的能力比其他人大,藝術家再窮,你一張畫也是幾萬塊。”

他從搬家中獲得的最大經驗便是,別輕易裝修工作室。

“拆一次你就知道了。”他見甄言興沖沖裝修時,沒忍住,嘟囔着提醒了一句。

年輕藝術家們總在北京的城中村落腳,這注定了他們要習慣拆遷帶來的變動。

2019年,羅馬湖左堤路西側的國際藝術區就因違建被拆。那裏相當於第八藝術區的豪華版——有些私人收藏的珍貴藝術品會在那裏的小美術館裏做長期展覽。當然,租金也十分昂貴,租客需要一次性交滿20年的房租,甄言問過價格,起步價200萬。

一年過去了,那裏仍然圍着一圈藍色的鐵皮,裏頭成了一片荒地,建築殘渣堆成了一座小山。

今年8月,農山、甄言、老郭參與過“附近的消失”展出,農山的一個作品就是《羅馬湖》,他把自己印象中的羅馬湖畫在了展廳牆上。

“牆是拿不走的,那個地方要拆的話,它就跟那堵牆一樣,煙消雲散。”

在這裏的所有人,幾乎都做好了隨時搬走的準備。

04 創作

2018年,老郭在西哈努克的一座島上待了兩個月之久。

島上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沒信號,沒電,沒網,他幾乎不看手機。一天下來,什麼都不做,就坐在岸邊盯着海面看,一望無際的大海空曠靜謐,變幻無窮。

“一天12個時辰,每個時辰顏色都不一樣。”

看海和作畫,變成老郭的日常。

《午》、《子》是老郭以時辰爲名,創作出的想象中的那片海域。此外,他還參觀了柬埔寨內戰血腥殺戮之後留存的遺蹟。

老郭後來把此次寫生作品做成畫展,他在後記中寫道:

“從西哈努克和暹粒,體驗了原始自然的生活和宗教信仰的壯麗輝煌,到殺戮戰場和S21集中營的種種悲劇,宛若從天堂飛向了地獄。人類今天的強大無疑是猜疑與仇恨的力量,過去的殘忍正在爲我們種下一顆孤獨的種子。似乎我們也只能以愛和寬容的方式去撫平這道殘忍的傷疤。”

2018年,老郭又租下了第八藝術區的一間工作室,與他原有的第七藝術區工作室打通,成立了一間300多平方米的大型工作室。

老郭的畫作以大畫居多,2米寬、3.5米高的單幅作品在這裏很常見,比如他從2015年開始創作《黃泉路上》系列油畫作品即是如此。畫中頗有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死亡、現實、虛幻、解構、荒誕都現於其中,蔚爲壯觀。

素材都取材於現實,對象都是老郭熟識的、已經去世的人。第一幅畫叫《黃泉路上之陳成運》,老人陳成運生於1939年,逝於2012年,因年老器官衰竭而死。

老郭的父親常年在鳳仙山做採石工作,老郭因此在那裏認識了陳成運。第一次見面,陳成運給老郭講了豬皮的故事。他說以前殺豬時,要往豬皮裏吹氣,但老郭記得,自己小時候,一幫人是把豬抬到竈臺上,再用氣管子打氣,不消一會兒,那豬就像氣球一樣大出幾倍。

這次閒聊讓二人成了忘年交。每逢週末,老郭便隨他上山,聽故事,甚至陪他攀到半山腰的一塊緩坡上,給他逝去的妻子上墳。

老郭把這些表現在了畫作中。畫中,秋夜下,月未圓,瘦骨嶙峋的老人戴着斗笠,牽着一頭瘦可見骨的牛。他的妻子也在畫中,同樣死去。

老郭亦曾爲逝者寫詩:

婆娑扭動的燭火照亮了我的童年也燃燒了即將逝去的你的半邊臉腐生細菌躁動在發黑的血液裏侵蝕了你殘敗不堪的器官衰老的皮膚上長出紫色的蘑菇你的靈魂也從容地接受了這個短暫的肉體去了“那邊” 也重生在這個世界

生者和過往種種都可以成爲觸動他的開關,這一系列的作品,他延續至今。

圖:老郭的作品《黃泉路上之胡玉琴》

2019年至2021年,他開始嘗試新的創作,通過網絡渠道獲取素材。趙忠祥、李文亮等與他在真實生活裏並無交集的人,成爲其中的存在。

由於是通過屏幕和網絡瞭解他們,老郭在這一系列的畫作中,貼上了數十條小節彩色膠帶,以此表現信息爆炸時代的碎片化。

新系列中,一幅長15米的畫,在展覽中賣出30萬的價格。

但老郭還是退掉了在第七藝術區的房子,僅保留第八藝術區,沒地方擺放的畫作,便堆放在倉庫裏——這樣每年可以省下幾萬塊的房租。

如果單單以作品銷量來看,2019年,大家過得還算順利。

2018年,甄言的作品入選第六屆全國青年美展。2019年,其作品又入選全國美展,後者是中國最高規格的國家級美術作品展。體制內的認可爲他帶來了許多潛在的機會,一些美術館和收藏家開始找上門來談合作。

然而,疫情將一切拽至谷底。

05 疫情

老郭陸續拿出2萬塊,主動借給鄰居袁愈。1萬做生活費,1萬做袁愈的私廚啓動資金。

袁愈今年38歲,因爲一手好廚藝,大家常年聚在他的工作室裏。

2019年,袁愈休息了一年,偶爾通過展覽賣些作品,賺取生活費。他本可以躲過疫情下的這場經濟危機。

2020年春節前,一張總價20萬的壁畫訂單找上門,甲方給了袁愈2萬塊定金,稱年後開工。然而,現在已經10月,甲方一直沒開工的消息,除了等待,他沒有其餘辦法。

大年初二,袁愈回到藝術區。他動了做私廚的念頭,卻猶猶豫豫的,老郭成了推他一把的那個人。

二人相識四年。前段時間,老郭得了腎結石,疼得直不起腰,是袁愈開車把他拉去醫院。彼此幫襯是這個院子裏不言而喻的默契。

私廚籌辦過程很順利。

老郭貢獻了一套餐桌椅,足以坐下十餘人。空調也是朋友送的,袁愈只添置了四把椅子和幾隻花瓶。

5月8號,私廚開始試運營。袁愈建了一個微信羣,陸續有135人加入,大多是附近鄰居,還有其他幾個藝術區的創作者。

開飯時間是中午12點和晚上6點。羣裏會提前公佈菜單,滑炒牛肉、小炒肉、蒜香炸雞等是常備菜,單價在32元左右。一般情況下,一天能賣出二三十份飯。

私廚基本全由袁愈一個人打理,好在朋友們常來幫忙。第一個月,他一天只能睡兩三個小時,又因患上痛風,整個人瘦了23斤。那個月,他賺了1萬塊。

疫情襲來的這一年,很多行業都在艱難自渡。而藝術家是其中隱形渡劫的羣體。

2020年,全國線下藝術展數量驟減。甄言作品參展數量不及去年的三分之一。行業不景氣,藏家出手也愈加謹慎。

除了接個別訂單,今年,農山沒再賣出作品。

不短的回款週期也在增加藝術家這一羣體的壓力。畫廊或者展覽賣出一件作品,藝術家得到全款的週期,短則幾個月,長則一到三年。

袁愈曾經經歷過一個“瘋狂”的時代。2009年到2016年,他還住在宋莊,當時他的作品並不愁賣,部分緣由被他歸結於價格便宜以及較好的藝術品流通環境。

“一兩萬就賣了,小作品更便宜,價格在兩三千左右。”

那幾年,除了專業藏家,還有一批投機目的強的藏家,他們瞄準一兩個作者,便投入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資金買斷其作品。袁愈有的鄰居前一天還愁喫不上飯,一夜之間就有了幾十萬。

這些“幸運者”或在北京買房置地,或拿着這筆錢回老家,不再回來。

自2016年搬至羅馬湖,袁愈幾乎沒再回過宋莊,他在這裏想調整自己的創作狀態,步入更深的思考階段,與此同時,嘗試新形式的創作。

過去養狗的時候,他常去羅馬湖邊遛彎。

十一月是羅馬湖結冰的時節。入了冬,湖面會被鑿出洞來,釣魚的人就守在洞邊。釣上來的通常是拇指大小的鯽魚,他們把魚帶回家做成魚丸、魚醬,偶爾也把魚放生。

沿着湖往橋南走,可以看見幾家東南亞風格的高檔餐廳,光顧的人裏少有村民,大多是從順義別墅羣或城裏開車來賞景的富人。

袁愈用邊緣、溫和和中性來形容這片湖水,而在農山的心裏,羅馬湖同樣是溫柔的。

“湖邊的景色,外賣員可以看,漂泊的藝術家可以看,富人也可以看。”農山說。羅馬湖如同一條青翠的絲帶,將貧與富、邊緣與主流之間的斷裂短暫的、輕輕的彌合。

它靜靜地包容下所有。春夏秋冬,生活如同湖水一般來回循環,這裏流淌着艱辛寒涼,也流淌着自得其樂。

從城區不斷向城市邊緣移動,年輕的藝術家們照常漂泊,照常堅挺,照常創作。他們該養花養花,該相聚相聚,年年依舊。

他們不曾想自己將在哪一片泥土紮根,他們時刻懷疑卻又隨遇而安,無比孤獨卻又彼此療愈,唯一牽繫的獨有作品,裏頭不乏種種可能。

這樣的純粹,在北京的五環之內,再難尋覓。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甄言、農山、袁愈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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