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甄承民

圖:來自網絡

那年,我從部隊轉業。記得正在等待上級安排工作的時候,遠在關外經商的"小鈴鐺"鴻雁傳書,邀我去他的公司"指導指導散散心"。閒來無事,"正想打瞌睡,卻送來個枕頭"——真巧!正值秋風涼,蟹腳癢;殘荷聽雨,桂花飄香的好時節,咱也不客氣,運動服身上一穿,旅遊包肩上一背,笑咪咪地踏上了駛向北國的列車……

說到"小鈴鐺",這是乳名,真名叫常安。他是我兒時的同村發小,有着長於半個世紀的友情。"小鈴鐺"不小,年紀比我還長一歲。因爲從鄰居社交來論,我長他一輩,彼此感情甚篤;再加上他性格脾氣歡樂,又聰明伶俐鬼點子多,不論遇到什麼事情,靈活響亮,就像個小鈴鐺似的,所以我經常喊其乳名。

現在人老了,留不住嘴,有時不分場合,張嘴就是"小鈴鐺",人家也不生氣。再說了,他小子也喊我的小名,然後再加個"叔"字,尷尬之中,我也是笑逐顏開,最多是在他的屁股上揍一巴掌。

自從我當兵與小鈴鐺分手,到那次東北之旅,已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面,天各一方。然而,由於書信不斷,電話常通,小鈴鐺的事情我還是知道一點。聽說小鈴鐺在東北搞建築闖出了一片天地,成就了一番事業,腰纏萬貫,當了老闆——醜小鴨變成白天鵝。

小鈴鐺的公司在黑龍江的齊齊哈爾市。那天,他親自開着小車到車站接我。這小子還真沒把我當外人,見面就諞。剛上車就拉着我滿市裏跑,指手畫腳,說這裏是他的工地,那裏是他蓋的大樓;這個是公司二把手,那個是總工程師,不住嘴。一直折騰了半天,才把我拉到公司喝茶聊天。

燈光下,只見西裝革履的小鈴鐺,模樣沒大變,兩鬢已染霜;比之既往,言談舉止已是不可同日而語。我說:"從小看大,你還真的不同尋常。"歡聲笑語中我們扯起了兒時的那些點點滴滴……

我和鈴鐺是隔壁的鄰居,記得從小就在一起上樹逮知了,下河洗澡作迷藏。有時鬧了矛盾,淚還沒幹又跑到一塊了。後來上學,同班前後座,一路走一路來,一天六趟,一直到了中學,還是形影不離。

雖說俺倆關係很鐵,其實性格愛好還是有很大的差別。我從小愛靜少動,能動性較差;鈴鐺卻相反。他僅比我大一歲多,可在小時候那就顯得他老練成熟了許多。

那時候農村很窮,人人餓肚子。不過,我餓肚子的時候就知道向母親哭鬧;可人家鈴鐺知道哭鬧也沒用,就自己想辦法。鈴鐺經常上樹掐柳芽、掠槐花,下地撈紅芋、逮螞蚱,回來後在火裏鍋里弄巴弄巴,半生不熟地就填了肚子,辦法多得很,從來沒見他抹過眼淚。

後來,他帶着我到河邊上採摘野生的蓖蔴籽,曬乾後賣給油坊,換了錢買包子喫,真香。那幾年我跟他學了好多東西,反正沒餓死。

中學畢業後,我們一起回鄉參加生產隊勞動,鈴鐺和我更是截然不同。那時農村的生活條件已經比以往好一點,但老百姓連個零花錢都沒有。誰能想到,小鈴鐺竟在河邊地頭割一些柳條子,下晌後就在家學着編織筐子、杈子等,然後拿到街上去賣錢。

賺錢之後,小鈴鐺花了五毛錢買了一對小白兔,精心侍候,生了一窩又一窩。就在我向他高興地訴說着小白兔真可愛的時候,人家早就五毛錢一對把小白兔賣給了同學夥伴。到了十六七歲時鈴鐺獨出心裁,抽空就販魚賣菜,經常蹲在街旮旯裏給人家討價還價,賺點錢供弟弟妹妹上學。父老鄉親們都說,小鈴鐺從小就是個"生意精"!

當時,我覺得,當年的小鈴鐺,作爲一位涉世甚淺的孩子,其所作所爲確實有點另類,不同尋常!你說這是一種基因遺傳,與生俱來?還是困境中對生存的一種抗爭?我琢磨,這二者可能都有!

華麗的賓館餐廳陽臺上,秋風習習,蒼穹無際。老友對座邀月,舉杯暢飲,小鈴鐺侃侃而談,傾情訴說起過去創業經商的下一節……

成人後,鈴鐺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好年月,跟着鄉里的建築隊到東北幹活,一年賺了五千多塊,生活有了顯著改變。按說這已經不錯,既有穩定的收入,又不操心,年輕人出點力算個啥?

可鈴鐺是個不甘寂寞的主,也可能是基因使然,出牌就跟人家不一樣。白天干活的時候他就留心學技術學管理,晚上就在燈光昏暗的工棚裏讀書鑽研。年底冬閒的時候,縣裏培訓建築技術人員和管理幹部,鈴鐺就投門子自費報名學習,連家都不回。

最讓人稱奇的是,第三年,鈴鐺就要拉隊伍單幹當老闆,到大東北的冰天雪地去撈他的第一桶金。可想而知,無錢無技無關係的小鈴鐺,挖空心思,殫精竭慮;歷盡艱辛,屢戰屢敗;連戰三年,血本無歸!春節的街巷人頭攢動,鞭炮轟鳴,喜慶祥和,鈴鐺小兩口卻在家裏抱頭痛哭——老闆不好當!

瑞雪兆豐年。新春剛過,小鈴鐺傾家蕩產,捲起鋪蓋捲兒冒着漫天雪舞,義無反顧地再闖關東。

也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鈴鐺遇到了一位好人,當地建設局的一位老科長。科長念其可憐,念其心誠,從手指縫裏漏了一點零活兒給鈴鐺。走投無路中的鈴鐺喜不自禁,慘淡經營。

不曾想,半年下來,竟賺了四萬多塊錢,撈了"第一桶金"。雖說這桶金少了點,終歸有了迴旋的餘地。自此,小鈴鐺"拾起坷垃砸坷垃",軟硬刁憨精,喫送遊樂請,使出了八般手段、渾身解數。你別說,還真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

古人說,苦心人天不負,有志者事竟成。"生意精"成了經商的經理老闆,這小子還真是個黃土地裏走出的一個奇葩!激動之中,我起座舉杯表敬意,可小鈴鐺站得比我還快,比我還高……

君知道,創建一個企業是十分的艱難和辛苦。然而人們卻說"創業容易守業難",其實是說一個企業的維護,比創業還難。

轉眼間十來年就過去了,沒料到小鈴鐺的公司也遇到了這樣的問題。

這期間,小鈴鐺的公司發展到鼎盛時期,有員工300餘人,其中100多人是他的兄弟爺們和親戚朋友,都在關鍵位置。三個弟弟一個內弟各把一方,18歲的閨女當財務主管,標準的家族企業。

現在不論國企還是民企,都在推行現代企業管理制度。可他小子充耳不聞、視而不見,企業經營管理仍然是他一人說了算。後來企業拓寬業務,有的單位每年進出資金上千萬元,難免工期日短,員工爭飯等事宜,可事事都要向他請示彙報,不過,鈴鐺繼續按照老套路出牌,因此耽誤了許多業務和工期,弟弟妹妹們忍不住與他吵吵嚷嚷,不止一次,至使企業矛盾重重、危機四伏。

說到企業培養接班人的事,那更是一絕。幾個弟弟跟他幹了十幾年,業務嫺熟,精明強幹,他不捨得放手放權。兒子也已成人,少言寡語,敦厚誠實,讓他做領導還真無法掌控局面。更何況,這幾年小鈴鐺得了高血壓、糖尿病,身體每況愈下,抽空能到工地轉轉就不錯了。萬般無奈,鈴鐺只能把企業的管理大部分交給夫人當家。

許多好心人、明白人,當然還有我這個當"叔"的發小,經常勸導他轉變思想觀念,調整工作思路,按照現代企業制度來規範管理,以扭轉企業的頹勢。然而,小鈴鐺總是無動於衷,自然於事無補。

說真的,農民身上有許多的優點長處和好的傳統,農民渴望溫飽、熱衷於勤勞致富天經地義,是對的,"生意精"並沒有什麼不好。問題是你要與時俱進,隨着社會的發展進步,不斷克服農民自身的弱點、缺點和錯誤,才能勇立時代的潮頭,成爲精於經營之道的新時代的農民。

平心而論,像鈴鐺這樣的開拓者,商海拼搏二十年,已經站在事業成功的門檻,理應知道其中的一些奧妙玄機。然而像"鬼捂眼"似的,"生意精"小鈴鐺沒能弄清這些道理,最終沒能跳出這個圈子。難道是一種人生宿命?抑或是遺傳基因仍在作祟?

世事滄桑,歲月交錯。三年後,公司沒活幹,隊伍減少到40多人,剩下的都是些趕都趕不走的親戚爺們,天天找上門,就等着鈴鐺發工資。前年,鈴鐺的二弟不給哥哥添心事,帶着孩子回老家開了個汽修站,自謀生路。

前不久,我置酒相邀,自是少不了他哥哥鈴鐺的話題。據悉,鈴鐺的兒子後來找了個河北姑娘,在黃驊安家落戶,改行做起了海鮮生意。隨着年齡的增長,小鈴鐺的毛病日趨嚴重,常常由媳婦陪着,行走於各大醫院之間。此外,鈴鐺在齊齊哈爾的住所,經常與朋友們喝茶聊天打麻將,消磨時光。輝煌一時的企業,就此關門歇業。

還好,他手裏還有幾套門面和住宅,租期一到,小鈴鐺就拄着柺杖上門"收租子",有時爲了百來八十的,腦子一熱,也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管你啥啥誰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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