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小柯算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街坊四邻总是用一种悲悯的眼神看她,眉头微蹙,像看一只流浪的小狗。

童小柯不喜欢她们的眼神,就像不喜欢她们讨论自己的父亲。

童小柯对父亲的记忆是模糊的,只记得父亲常穿一双黑色布鞋,上头沾着黄色的泥土,身材很高,背着光,看起来像一座黑色的塔。

父亲的身边,总是弥漫着一股酒气。

童小柯总是在父亲走近的时候捂住鼻子,安静的缩在角落里。

父亲从来不抱她。

除了喝酒,这个男人最爱做的事就是打老婆。

这种事常发生在夜深人静时,男人醉醺醺的回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巴掌和脚,没头没脑的落在母亲身上。

他总是有理由打母亲。

有时因为一个汤匙,有时因为一只袜子。

这个时候,童小柯就缩在被子里,听着拳头落在骨头上的声音。

她一声也不吭。

她在和妈妈玩游戏,看看谁能一晚上不说话,奖励是一块糖。

童小柯总是能赢得游戏,然后得到一颗糖,桔子味道的。

童小柯总是把糖扔进垃圾桶。

她不喜欢桔子,也不喜欢这个家。

发泄完的父亲沉沉睡去,母亲关起门偷偷哭,低低地抽泣,混着男人如雷的鼾声,听得人心烦。

很多年后童小柯回忆那些日子,母亲的哭泣声犹在耳畔,那是绝望。

当然了,母亲并没有因为婚姻的不幸而苛责自己的女儿,她给她买花裙子,给她涂上粉红色的指甲油。

像个公主。

天底下的母爱都是如出一辙。

但是童小柯有些怕母亲。

母亲的脸上总是有伤,青色,紫色。还有一道一道的红色,那些红色的伤口像一张张嘴,诉说着父亲的罪恶。

母亲满脸是血的样子常出现在童小柯的梦里。

但她不怕梦里的母亲,也不怕脸上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她最怕的是母亲的眼睛。

那是一双永远在流泪的眼睛,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明明母亲的嘴角在笑,明明在跟女儿做开心的游戏,可是眼里还是有泪花。

童小柯擦过母亲的眼睛,里面没有泪水。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母亲眼里的落寞。

这种落寞,在童小柯往后二三十年的时光里,一直挥之不去。

童小柯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家里的阁楼。

顺着一行木楼梯爬上去,楼梯很窄,吱呀吱呀的响。打开阁楼的门,里面是另一个天地。

她可以在里面玩上一个下午或者是睡上一个白天,没有人会打扰她,她时常会从阁楼的窗子里望着天上的星星,希望哪天会有一颗流星划过,好满足她一个愿望。

童小柯有一个奇怪的愿望,她想让爸爸消失。

幼小的她觉得,爸爸消失了,家里就没有妈妈的哭声了,妈妈不哭了,眼里的落寞就会消失,落寞消失后,妈妈的眼睛一定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她搂着自己脏兮兮的娃娃,躺在阁楼的地上,脚边窸窸窣窣的爬过一只老鼠。

她在等流星。

那是个下雨天,爸爸仍旧是醉醺醺的回到家,他的眼白浑浊,眼仁漆黑。他死死地盯着妈妈和童小柯,目光凶狠。

自己亲生的女儿和结发的妻子,此刻在他眼里,像两个仇人。

妈妈抱起童小柯要把她放到卧室去,她不想让你女儿看到男人的暴行。

而这一次童小柯挣脱了母亲,她不想再玩能得到糖的游戏了。

她张开小小的手臂护在母亲身前,像一只滑稽的小鸟,尽管她的身子已经抖成了筛子,尽管她的嘴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许……不许再打……我妈妈!”

如果那天没有下雨,如果那天天色晴明,那么月亮一定会撒下一道金色的光,笼罩在童小柯的头顶。

她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天使。

天使仰望着跟前这座黑塔,黑塔也凝视着她。

父亲的巴掌毫无预兆地落在她的脸上,小柯像鸟一样飞了出去。

她飞翔的身姿很轻盈,飞翔的动作却笨拙,她把头撞在桌子的棱角上,然后眉毛上方传来一股温热。

是血。

母亲大叫一声抱起她,给了小柯温暖的怀抱,把单薄的后背留给这个世界。就像荷叶护住了花,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父亲就是暴风雨,母亲抱着她,在家里飘摇欲坠。

童小柯尖锐的哭起来。

但也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害怕。

她发现自己的眼睛坏掉了,目之所及,屋子里的一切都是血红色的,屋顶,房梁还有日光灯。

额头的血流进了眼睛,让她看到这个世界最奇异的颜色。

孩子的哭声并没有阻止父亲,在这个男人听来,女儿的哭声像是在给自己的拳脚打着节奏。

他愈发疯狂起来。

母亲嘶吼一声。

童小柯听到过这种嘶吼,在电视播放的动物世界里,母狮会用这种吼声来吓退敌人,保护幼崽。

此刻母亲变成了母狮,她满脸泪水,她面色严峻。

她看到血红的母亲扑向血红的父亲,扑通一声,好像世界突然安静了。

第二天中午,母亲做了一桌可口的菜肴,糖醋排骨,红烧鲤鱼,还有童小柯最爱的油焖大虾,母亲调着凉菜的酱汁,嘴里哼着轻快的歌谣。

母亲脸上笑盈盈的,看起来很开心,她夹起一颗肉丸子放在小柯嘴里,温柔的捏捏她的脸。

丸子很好吃,小柯舔舔嘴唇,看着忙碌而欢喜的母亲,她不懂,经历了昨晚的母亲,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小柯扭头看向镜子,额头的纱布里透出隐约的红色。

母亲叫起宿醉的父亲,温温柔柔,又笑眯眯地拿出一瓶酒。

乡下的高粱酒,味道浓香醇厚。

父亲脸上露出少有的笑。脸上带笑的父亲看起来很陌生。

菜很好吃,小柯记得上一次母亲做这么丰盛的菜还是过年的时候。

具体是哪一年,小柯也记不清楚了。

午饭过后,小柯有种错觉,她觉得好像自己突然拥有了一个正常的家。没有争吵,没有打骂,也没有邻居悲悯的眼神。

下午的数学课小柯听得很认真,老师笑着夸奖了她。她跑回家,想要跟母亲分享这份喜悦。

童小柯从巷子口就听到了母亲大哭的声音。她有些迟疑,并不是很确定那就是母亲,因为在她的记忆里,母亲从没有这样大声哭过。

屋里屋外站满了人,邻居们在低声交谈着什么,眼睛快速地瞟一眼放学回来的小柯,眼神里还是怜悯。

小柯记得,去年街上出车祸撞了人,邻居们也是这样围在一起,低声交谈。

母亲哭断断续续到了半夜,就是单纯的哭声,小柯听不出悲伤。

窗外终于有流星划过,这次,童小柯没有许愿。

因为童小柯的愿望实现了。

父亲真的消失了。

男人走得很突然,只带走了几件衣服和家里几乎所有的存款。有人绘声绘色的讲述,说看到父亲坐上了去南方的汽车,和一个妖娆的女人。

童小柯长大后才明白,爸爸之所以打妈妈,可能就是因为那个妖娆的女人。

从此以后,她就成了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但小柯觉得很快乐。因为父亲走后,没有了争吵和打斗,日子也变得轻快起来,母亲眼里的落寞消失了,她的眼睛真的比星星还亮。

阁楼被挂上了一把大锁。母亲说里面有老鼠,红色眼睛,很大只的那种。

小柯爬上窄窄的木梯,透过阁楼的门缝看,里头黑乎乎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她有些失望,她想看看老鼠那双红色的眼睛,母亲说红眼睛的老鼠会吃掉小孩的耳朵。

母亲不许女儿接近阁楼,她怕女儿的耳朵被吃掉。

小柯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拒绝了所有想要再跟她牵红线的媒人,她独自一人,在这段灰暗的岁月里将童小柯养大。

童小柯虽然没有父亲,但是她依然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坚强乐观。妈妈就是她所有力量的源泉。

毕业后的童小柯,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拿着普通的工资,嫁给了一个普通的人。

婚后的童小柯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眼睛像星星,嘴巴像花朵,脸蛋像水蜜桃。

母亲很喜欢这个小外孙女,还给她起了一个小名,年年。

年年是小年夜出生的,那天的雪很大,地上也是厚厚的一层,路上很堵,初为人父的丈夫在腊月天里硬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童小柯在病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四个小时后,小年夜的傍晚,女儿出生了。

小小的,软软的,粉粉嫩嫩一团肉,哭起来很丑,吃起奶来也很丑。

小柯看着怀里这个小东西,她觉得,为了这个小东西,让她做什么都行。

日子很平静,丈夫事业有成,妻子温柔贤惠,女儿聪明伶俐。

女儿两岁的时候,一个女人来找童小柯。

她长发飘飘,肚子鼓鼓的,看小柯的眼睛满是不屑和挑衅。

她要童小柯离婚,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

小柯浑身发凉,她想起了丈夫的夜不归宿,想起了丈夫的烦躁敷衍,想起了丈夫眼中的冰冷。

这种冰冷,像极了抛弃她的父亲的眼睛。

女儿跑到门口,不谙世事的她,仰着头望着这个女人。

“年年啊,阿姨和你爸爸给你生个小弟弟,好不好。”

女人笑起来,轻轻抚摸着肚子。

童小柯也跟着女人轻轻一笑,然后一巴掌拍了过去,秋天的梅雨季节潮湿,巴掌声也显得沉闷。

那个女人被打懵了,她瞪着惊恐的眼睛,嘴巴张着,像一只迟钝的鹿。

童小柯又抓起她的头发往墙上撞,一下两下,老楼的墙很结实,年轻的皮肉抵不过坚硬斑驳的墙皮,她额头温热,很快就有血流下来。

女人哭叫起来,她挣开童小柯的手,肚子里的枕头掉在了地上。

这样拙劣的把戏。

童小柯突然有些想笑,这个女人图什么?

丈夫赶来得很及时,比女儿出生的那个黄昏还要快,他一把把童小柯推个踉跄,眼睛都没有在她和女儿身上多做停留。

丈夫把那个头发蓬乱的女人搂在怀里,他眼里的心疼火焰一般灼烧着小柯的心脏。

这种心疼,童小柯见过,和她女儿出生的那个雪天,丈夫眼里的心疼,和现在一模一样。

她觉得自己输了。

童小柯张张嘴,想要问丈夫为什么,女儿在怀里哇哇哭着,比那天那个血红世界里的女孩哭得还要尖锐。

童小柯一阵眩晕。

丈夫似乎是聋了,他听不到女儿的哭声,他丢给妻子一句泼妇,扶着怀里的佳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柯忘记了愤怒,忘记了委屈。她抱着女儿,把嘴唇咬出血。

嘴里一股腥甜。味道比爱情好多了。

童小柯带着女儿回到了母亲这里。

熟悉的床,熟悉的家具,还有阁楼上那把熟悉的锁。

她哭了两天,眼睛肿得像核桃,女儿用胖乎乎的小手给她擦去眼泪。

第三天在喝母亲煮的小米粥时,母亲问她,“离婚吗?”

童小柯点点头,旁边的小女儿问她,“妈妈,什么是离婚?”眼神清澈,瞳仁明净。

小柯的眼泪又掉下来。

对不起啊,年年,妈妈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秋日午后的阳光很暖,童小柯和女儿在屋里睡觉,头顶的阁楼发出声响,大概是老鼠吧。她翻个身继续睡,手臂摸过去,身边却是空荡荡的。

女儿呢?

“年年?”

小柯出门去找,看到女儿抱着布偶缩在沙发里,小嘴扁扁的,脸颊上挂一滴眼泪,像清晨的露珠。

“妈妈我怕。”

童小柯安抚着女儿,她觉得女儿大概是做噩梦了,女儿却拉起她的手,往阁楼走去。

木质的楼梯,又窄又黑,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窗外飘来桂花香气,还有鸟儿在唱歌。

阁楼的门虚掩着,有阳光从门缝里流出,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门外能听到奇怪的哭声,含混不清,还有一个人低低的絮语声。

“别再喝酒了吧。”

“还去找那个女人吗?”

“不该打女儿的……”

……

是母亲的声音。

推开门,吱呀一声,童小柯看到了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阁楼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疤痕,四肢以很奇怪的姿势扭曲着,皮包着骨头,像一具骷髅,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鞋,已脏得不像样子。

骷髅是活的,哭声来自骷髅的嘴里,他张开黑洞洞的嘴,没有牙齿也没有舌头,他睁着一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童小柯,另一只眼眶里似乎没有眼睛。

骷髅是离家出走的父亲。出走半生,仍是没走出阁楼。

母亲转过身来,泪流满面。

回忆是匹流光的布帛,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划开了一道口子,刺啦一声,倾泻出五彩缤纷的往事。

童小柯的父亲并没有失踪。他以一种很独特的方式一直陪伴着童小柯,十几年来从未间断。

她得了奖状,她买了新裙子,她换了同桌,她得到一只粉色的签字笔。父亲在阁楼里听着女儿叽叽喳喳,他安安静静地陪伴了小柯的童年。

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她结了婚,她生了孩子,母亲在小柯嫁出去后,每晚都陪父亲说话,说女儿的婚礼,女儿的丈夫,女儿的新房子,还有女儿的女儿,那个肉滚滚的年年。

父亲的陪伴,从未缺席。

童小柯平静地转过身,抱起女儿,又轻轻地关上门。

咔嚓。

秋日的午后,安静惬意。

三天后童小柯回到了丈夫家,墙上的婚纱照里,两个人笑得甜蜜幸福,她扭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那落寞的眼神和母亲年轻时如出一辙。

丈夫对于童小柯的回来有些意外,他手足无措地问童小柯打算怎么办,童小柯很平静,她在围裙上把手擦干净,只说了一句。

“不能让孩子没有家。”

是啊,孩子多无辜。

晚餐童小柯做了很多菜,糖醋排骨,红烧鲤鱼,还有女子最爱的油焖大虾,几乎比过年还要丰盛,最后,她还端出一盅菌汤。

童小柯殷勤地给丈夫盛好,白瓷小碗漂着几朵蘑菇,香气四溢。

看着丈夫缓缓喝下,童小柯的嘴角露出了微笑。

母亲告诉童小柯,放些安眠药,他们就不会挣扎了。

爸爸,我让我的丈夫去陪你,好吗?作品名:《阁楼》;作者:关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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