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常對家人、伴侶或孩子說:「真不知道你腦袋裏都裝些什麼?」哲學的行爲主義思考,要討論人類是不是真的內建「猜心術」。猜心術猜的是心,還是身?俗話說:「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有另一句話說:「人心隔肚皮。」這些說法都告訴我們,別人的心靈是無法被認識到的。但有些哲學家不這麼認爲,今天就來看看這些哲學家們的說法。

心裏的苦誰人知?莊子與惠施「濠梁之辯」

首先來考察一下自己的內心。我的內心世界似乎只有我自己能認識到。假設今天我牙齒痛,這個痛的心理狀態我是可以直接察知的,別人無法直接體驗到。又或者我今天心情不好,這個鬱悶的心情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就算我告訴你,你也體會不到,畢竟你不是我。一個古老的故事把這個狀況刻畫得很好:莊子與惠施的「濠梁之辯」其實就觸及了這個問題。話說兩人在橋上看風景,莊子看到水中的魚,便與惠施有下述的對話:

莊子:魚在水中悠然自得,很快樂呢!惠施:你又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很快樂呢?莊子: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知不知道魚很快樂呢?惠施:我不是你,所以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魚很快樂;你不是魚,所以你也不知道魚快不快樂,我的說法是一致的。莊子:請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你問我怎麼知道魚快樂,已經預設了我知道魚快樂才問我的,我是在橋上知道的。

讓我們先假定魚可以跟人一樣擁有快樂的心靈狀態。惠施假定人的內心是它人不可測知的,心靈是主觀的事物,對於內心世界的一切,只有當事者自己才能知道,其他人無法直接察知。換句話說,心靈並不是一種可以公開被所有人觀察的事物。這個假定似乎非常合理,就算我們能像某些科幻電影設定的那樣,侵入別人的內心;但嚴格說來,我們仍然沒有脫離自己的內心來認識別人的內心世界。這也難怪會有「人心難測」這種說法了。

身由心生?哲學家討論的行爲主義

但仔細想想,我們真的沒有辦法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嗎?回到濠梁之辯的例子,爲什麼莊子能夠知道魚很快樂?請注意莊子是怎麼描述魚的,他說魚悠然自得。換句話說,莊子是因爲在橋上看到魚在水中游來游去的樣子,據此判斷魚很快樂,纔會說自己是在橋上看魚的時候知道的。當一個人處於快樂的心情,會表現在外在的行爲,否則也不會有「手舞足蹈」這句成語。類似的狀況當然也可以發生在魚身上。

沿着這個思路來看,我們的外在行爲其實反映了內心世界。當一個人牙痛的時候,他會面容糾結、用手捂着面頰;當一個人心情低落的時候,他的動作會變得緩慢,做什麼事都有氣無力,也不會有笑容;當一個人緊張的時候,他會很緊繃,身體也會僵硬。我們的行爲暴露了心思。

哲學家把這種立場稱爲行爲主義。由於行爲是可以公開被觀察與檢視的,心靈便不再屬於私密的領域。行爲主義大概可以分爲兩個層面來看。首先是語義分析的層面。行爲主義可以解釋當我們使用與心靈有關的語言時,所指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哲學家維根斯坦曾經提出過一個「盒中甲蟲」的比喻。假想每個人手上都有一個盒子,每個人都只能看見自己盒子的內容物,而看不見其他人的。當每個人都說自己的盒子內有一隻甲蟲時,你怎麼能知道別人的「甲蟲」指的就是你所認知的甲蟲呢?也許別人的盒子內裝的是蝴蝶,或根本是空的。同樣的,當別人說:「我很痛!」「痛」這個心理狀態也是私有的,就像盒中的甲蟲,這個字究竟表達了什麼意義,只有說出這句話的人才能知道。如果是這樣的話,任何關於心靈狀態的語句便無法擁有跨人際的意義,因爲我們無法真正理解別人使用這類語言時背後的意義。

行爲主義可以解決前述問題。按照行爲主義的觀點,任何關於心靈狀態的語句都可以重新用行爲來表述。因此當一個人說他很憂鬱,這句話的意思是指他會展現出某些外在行爲,例如腳步沉重、眉頭深鎖、有氣無力等等。由於行爲是公開可被觀察的,這樣重新表述的語句能夠傳達跨人際的語言意義。談論心靈,其實就是在談論行爲。

不要寫「他很快樂」,要寫快樂的行爲

在文學寫作中,出現過很類似行爲主義的想法。曾經有一種很盛行的寫作技巧叫做「轉說爲演」,意思是,當小說家在刻畫故事人物時,儘量不要直接用心理性的語句去描述角色的內心,而應該呈現角色的外顯行爲,讓角色用演的把他的內心演出來。例如,當作者想要表達某個故事角色很憤怒時,不應該直接說:「他很憤怒。」而應該用角色的外在行爲來表達憤怒。例如:「他握緊拳頭,指關節開始泛白。」

當小說家大量使用心理性語句來說故事時,會發生很類似「盒中甲蟲」的狀況。作者說某角色很「快樂」,但我們對他的快樂一無所知;他的「快樂」指涉到盒子裏面,我們看不見的私有領域,因此難以產生可理解的意義。當這樣的描述愈來愈多時,角色的輪廓反而變得愈來愈模糊。無法適當使用轉說爲演的小說家,常被視爲是拙劣的作家,因爲這代表他可能沒有足夠的觀察能力,將心靈狀態轉譯成對應的外顯行爲,言下之意就是他對人心的瞭解不夠透徹。反過來說,當一名小說家接受了轉說爲演的教條時,他無形中就接受了行爲主義的語義分析,也就是接受任何有意義的心理性語句都可以被行爲性語句所定義。 

心理=行爲?

不少行爲主義者會進一步接受一件更驚人的事:心靈等於行爲。所謂「痛」的心理狀態,其實就是外在行爲,例如皺眉或呻吟外。心靈不但不是一個可以獨立於外顯行爲而存在的事物,它就是外顯行爲。傳統上,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二元論主張世界上只有兩種事物存在:心靈性事物與物理性事物。以人來看,就是身體與心靈。這樣的二元論觀點被英國的行爲主義者萊爾猛烈批評,他認爲笛卡兒在說的心靈根本就是「機器中的鬼魂」,也就是Ghost in the machine。機器怎麼會有魂魄呢?它是個不該存在的東西。那麼以人來說,心靈的概念也不該用笛卡兒的二元論觀點來看待,所謂的心靈其實就是外在行爲。

「機器裏的幽靈」這個形容後來在哲學中變得十分知名,影響了一些流行作品。例如日本漫畫家士郎正宗的作品《攻殼機動隊》,原名就叫做Ghost in the Shell。Shell指的是軀殼,「軀殼中的鬼魂」指的就是人的心靈。在故事中,因科技的進步而發展出機器化、電子化的軀體。當一個人的肉體毀壞但意識尚存時,便可以在機器的身體中繼續存活下去。這種軀體中的心靈就是軀殼中的鬼魂。此處哲學上的指涉,也讓《攻殼機動隊》成爲充滿哲學意涵的作品。

批評行爲主義的說法

行爲主義雖然盛極一時,但也受到不少批評。我們重新考慮一下「人心難測」這句話。當我們說「人心難測」的時候,意思可能並不是說在任何時候我們都無法知道別人在想什麼。在大部分的時候,我們的判斷依據的確是別人表現出來的行爲。但在某些時候,一個人的外顯行爲與他的內心會不一致。

有些哲學家用「超級斯巴達人」的例子來說明。衆所皆知,斯巴達的軍事訓練十分嚴格,男孩子從小就要接受嚴格的訓練,不管受到多嚴酷的對待都不能把痛苦表現出來。現在設想有比斯巴達人更強的超級斯巴達人,無論接受多麼嚴苛的訓練都能表現得極度淡定。他們的內心的確感受到痛苦,但絲毫沒有展現在行爲上。超級斯巴達人的存在,說明了行爲主義的分析是有問題的。其實,即使不用上超級斯巴達人的例子,一個人會隱藏自己的內心,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見的狀況。以上這些都對行爲主義構成了挑戰,也讓哲學家重新思考內心世界與外在行爲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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