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在第一回回前批中指出“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作者在楔子中,借空空道人的眼,又一次强调文本“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其中大旨谈情,毫不干涉时世。”似乎《红楼梦》只是一部“情”书,偶涉时世,也不过是故事发展的需要。

但是,如果真的如此,作者又何必不惜耗尽心力,绕了无数弯,用“甄士隐”、“贾雨村”敷演出这么一段伟大的故事?其他部分脂批及文本部分内容已经暗示、甚至明示了文本的“真”,决不是这样,这些只不过是作者和脂砚斋,为了避免“文字狱”之祸,预先所作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消毒”。

如第一回,癞僧见到甄英莲,大哭起来,说她“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脂砚斋对此八字作了好几条长批,引述其中两条:“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家国君父,事有大小之殊,其理其运其数,则略无差异。”可见,此书不是单纯谈“情”,而是托言寓意,还牵涉到家国君父。

其它脂批也可证实这一点,如“盖大有深意存焉”、“惟批书者知之”、“余亦知此意,但不能说得出。”等等。而文本也时不时讽刺一下时事,如第六十三回,作者借宝玉为芳官改名为耶律雄奴之机,表面上称颂当今之世千载难逢,大舜之正裔,功德仁孝齐天,四海宾服,八方宁静,但实际上却毫不掩饰地痛骂中华之患一一犬戎,而清朝就是少数民族入主中原的政权。这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下,真是文胆如铁。

但绝大多数时候,作者总是欲露还掩,欲掩又露,让人难以窥见梦的“庐山真面目”。因此,作者在第一首标题诗就写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其实,“大旨谈情”的“情”就是“荒唐言”之一,只是伪装的外表,在此之下深藏着作者不能言说的“其中味”,而不能言说就是因为“其中味”与家国君父大有干系。

既然本书并不是“大旨谈情”,可以说其本意就是伤时骂世,甚至牵涉到家国君父,那么,作者曹雪芹对于他所处的“清”的看法就至关重要。但作者惯用“画家烟云模糊”,对“清”的看法又是一个极为敏感的问题,我们如何能窥探得到呢?我认为通往答案的线索就在文本中与“清”谐音的“秦”上。

第十六回,水月庵的智能私逃进城,与秦钟幽会,被秦业发现,将智能逐出,将秦钟打了一顿,秦业气得一命呜呼。秦钟带病受了笞杖,又痛悔自己气死老父,更又添了许多症候。“因此,宝玉心中怅然如有所失”,脂砚斋在此批道:“凡用宝玉收拾,俱是大关键。”而秦钟还有初会宝玉时两人一见倾心、和宝玉大闹学堂、为其姐送灵时与宝玉同处馒头庵、弥留之际和死后,也都是由“宝玉收拾”。

第十六回秦钟弥留之际,宝玉赶去,秦钟早已魂魄离身,为了宝玉,他还魂并留下遗言。宝玉对知己的夭逝“日日思慕感悼,然亦无可如何了”。脂批指出:“每于此等文后,便用此语作结,是板定大章法,亦是此书大旨。”因此,秦钟与“此书大旨”有关。

秦钟之姐秦可卿,作为十二正钗之一,用“宝玉收拾”之处就更多了。如第五回宝玉在秦可卿卧室入梦,开始太虚幻境之旅,秦可卿卧室的壁上,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假托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幅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画和对联,在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前,通过他的眼展示了一遍。第十一回,宝玉随凤姐探视病重将亡的秦可卿,触景伤情,又通过宝玉的心理活动再现一遍;宝玉太虚一梦,引梦、出梦皆用秦可卿,脂批指出,其中深藏着作者不能言说的立意;梦中宝玉见到了十二钗册页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并依警幻之训,与秦可卿有了男女之事;第十三回,宝玉“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等等。

因此,秦可卿、秦业和秦钟,虽然戏份不多,从第五回秦可卿登场到第十六回秦钟夭逝,短短的十二回,三秦的人间故事就完全落幕,但因为宝玉“收拾”的缘故,三秦都是文本的“大关键”。

第七回,宴宁府,宝玉初会秦钟。对于学名秦钟,脂砚斋批道:“设云`情种'。古诗云`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二语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 秦钟、秦可卿和秦业,仅从风月宝鉴正面来看,只有秦可卿存在“嫁”的问题。脂砚斋将“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批在秦钟处,而不是批在秦可卿处,其实也是在喑示三秦都是“先天名玉”,都是“本来姓秦”,此三秦对本书至关重要,是本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

秦家,看似稀松平常,但“这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第一回脂批)。第八回秦业欲送秦钟去贾家学塾,但贾府上上下下都是一双富贵眼睛,贽见礼必须丰厚,只是宦囊羞涩,好不容易东拼西凑了二十四两。第十六回,秦钟死后,贾母又帮了几十两银子,七日后便送殡掩埋了。

仅从风月宝鉴正面观秦家,家境平平,甚至有些蹇窘,但文本中对秦钟弥留之际的描述却是另一番情形:“那秦钟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见许多鬼判持牌提索来捉他。那秦钟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

秦钟去后,秦家已绝户,又何来家务?秦家并不富裕,秦钟的入学贽见礼和后事花费都捉襟见肘,又怎么突然冒出三四千两银子?大相矛盾之处,正是大深意、大隐寓之处。对于秦钟“记念着家中无人掌管家务”,脂砚斋批道:“扯淡之极,令人发一大笑。余请诸公莫笑,且请再思”;对于秦钟“又记挂着父亲还有留积下的三四千两银子”,脂砚斋批道:“更属可笑,更可痛哭”。

根据脂批,“具菩萨之心”的作者,写鬼判等荒唐不经之谈,是“故意借世俗愚谈愚论,设譬喚醒天下迷人,以破色取笑,非如别书认真说鬼话也。” 人生如泛舟,名利犹虚,终归不免一死。死到临头还牵名挂利,岂不荒唐可笑?但发笑过后,脂砚斋又提醒“且请再思”、“更可痛哭”,因此,必须要探究“家务”和“三四千两银子”,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有何寓意。

宝玉梦中惊闻秦可卿去世,心痛得直喷出一口血来。脂砚斋对此批道:“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秦可卿,何等人物,在风月宝鉴背面,是曾经贵为太子的胤礽,其所继的“家务事”,自然不是柴米油盐、洗衣做饭、洗碗刷锅之类寻常琐碎,而是万里江山、国家事务。

因此,秦钟可理解为谐音“清种”(或清终),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其心心念念的秦家“家务”隐喻清朝国家事务,其至死都记挂的父亲秦业[注1](清业)遗留下来的“三四千两银子”,隐喻清朝基业。秦钟死后,三秦已绝灭,秦钟却担心“国家事务”和“清朝基业”,因为这一切只能由非“秦”之人[注2]掌控,真是欲哭无泪、死不瞑目。

可以说,秦钟和秦业的隐喻之意是比托于隐指胤礽的秦可卿,因此,秦可卿才是文本真正的“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而且,秦可卿和司掌太虚幻境的警幻本质上是同一人[注3],只是在文本中分工不同而已。而通部书的重头戏是大观园正文,大观园则是比托于太虚幻境的“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第十六回脂批),因此,虽然在通部书中,警幻只是惊鸿偶现,秦可卿也早早在第十三回就退场了,但她们其实是无处不在,贯穿于通部书中。

三秦“俱是大关键”,特别是秦可卿(警幻),既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又是两大“通部大纲”之一。几乎可以说,无此三秦,便无此书。秦可卿死后不久,秦业也死了,随后秦钟也夭逝。三秦恍若闪电,倏忽而过,但文本瞬息,便是人世沧桑。

三秦的人生隐藏着作者心中的“清”的兴亡一一隐指胤礽的秦可卿死后,即意味着清朝大厦将倾,“清业”岌岌可危,清朝的希望“清种”也不复存在,曾经象鲸一样强大的清其实已经走入历史(秦钟表字鲸卿),因为,所剩下的不过是非正统最后疯狂的末世。

这是文本中的清史,真实的历史进程并不完全尽然,但天才已经成功预言了历史必然的过程和结局,因为所有王朝其实就象每个生命个体,或许诞生于偶然,但生命开始之时,也是那个注定的墓地诞生之日。

因此,品读《红楼梦》,应观风月宝鉴的两面。风月宝鉴的正面,是脂浓粉香的情;风月宝鉴的背面,是家国政治的“秦”。秦可卿、秦业、秦钟在风月宝鉴的正面,其含义分别如下:情可亲(轻)、情孽、情种;在风月宝鉴的背面,其含义分别如下:清可亲、清业、清种(清终)。秦钟表字鲸卿,可理解为“清尽倾”;鲸谐音金,金在文本中隐指清,秦鲸卿也可理解为“清金倾”。

以秦可卿(胤礽)为代表的清,才是曹雪芹心中真正的清、正统的清,而曹雪芹的悲哀在于当他降生时胤礽的太子地位已经摇摇欲坠,很快胤礽就命丧黄泉,正统只剩下残影,直到烟消云散,即文本所谓的“末世”。

注1、脂评本中,也有将秦业写作秦邦业,其寓意就更明显了。所谓营缮郎秦业即寓意“因情孽而缮此一部书”,不过是为了“混人也”的“假语存”。

注2、非“秦”之人,即暗示非正统。

注3、详见拙文《秦可卿和警幻是同一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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