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近日很受關注,這部電影記錄了96歲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專家葉嘉瑩的人生。葉嘉瑩1924年生於詩書世家,三四歲背誦古詩,六歲習讀《論語》,一生都在研究、傳播中國古典詩詞,足跡遍及海內外上百所大學。葉嘉瑩晚年獨居生活簡素,卻屢次捐出自己的退休金和畢生積蓄達數千萬元,設立了各類獎學金和學術活動基金,用於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與研究。葉嘉瑩的學問和人品都令人景仰,她關於詩歌學習的方法也值得研究。

比如,葉嘉瑩特別強調孩子對詩詞的吟誦。“寫詩的時候,字從音出,字從韻出,文字是跟着聲音出來的,所以要吟誦得很熟。”葉嘉瑩先生選編過一本《給孩子的古詩詞》,而講誦版更輔以葉先生親自讀誦、講解並吟誦的錄音。

葉先生回憶說,自己還不認字的時候就跟着大人背詩,因爲家裏的人都讀詩,男人是大聲誦讀,而女人是低聲的吟哦。正式拿着《唐詩三百首》當課文讀書時,伯母也不講解,就讓她從第一首開始背。葉先生認爲這種傳統的教學方法是有道理的:“小孩子記憶力強,即使他不能理解內容,只要先背下來,等將來理解力提高以後,這些早年記憶的內容就會被調動出來,如同智慧庫,爲孩子一生提供不盡的資源。”葉先生憑她的藝術直覺認爲“聲音是詩歌生命的一部分”,而腦科學研究也證明了一個人能在後來的生活體驗中調動早年記憶的內容。

神經科學普及讀物《是我把你蠢哭了嗎》有一章談記憶。記憶可以簡單分成短期記憶和長期記憶,短期記憶最多維持一分鐘左右,但是長期記憶有可能相伴終生。短期記憶雖然維持時間不長,但是很重要,因爲要負責對實時信息做有意識的操作,也就是說要負責處理我們當前正在想的事情,因此神經科學家會把短期記憶再加一點額外的處理稱爲“工作記憶”。而長期記憶是豐富的數據,輔助我們思考。雖然真正能夠進行思考的是短期記憶,但是短期記憶的容量非常小。科學家研究認爲,短期記憶的平均容量一次最多記4樣東西。而長期記憶的容量卻大得驚人,科學家還沒有辦法確切知道到底有多大,因爲沒有人能活着把它全部裝滿。

如何把短期記憶的信息變成長期記憶?有很多辦法。比如說背誦。我們以往總是認爲反覆誦讀是一種死記硬背,其實從科學上講是有一定道理的。長期記憶是基於神經元之間的新的連接,而重複需要記憶東西能夠刺激突觸的形成——突觸正是建立連接的基礎。所謂不斷重複地背誦,實際上就是通過複述信息的方式,讓短期記憶有足夠長時間活躍,刺激突觸的形成,神經元之間建立新的連接,把短期記憶的信息編碼爲長期記憶。

短期記憶和長期記憶還有一個差別,就是處理信息的方式有不同的偏好。比如說短期記憶很多是聽覺型的,處理特定聲音的信息。葉嘉瑩還不認識字的時候,聽到大人唸詩,記住了一句詩、一個作家的名字,這就屬於聽覺信息。聽覺信息不需要刻意記憶,無意識間就可能記下來了,但是事後再回想,光靠聲音信息就不夠了。長期記憶需要視覺和對語義的理解,即依賴字詞的意思而不是字詞的讀音。這也就是老師常說的:在理解的基礎上記憶。

科學研究發現,我們的每一段記憶幾乎都會以某種方式儲存在長期記憶中,但是爲什麼很多人說自己記憶力不好?其實並不是你沒有記住,而是你無法提取記憶。你的大腦存了信息,但是你不知道怎麼找出來。什麼樣的記憶容易提取?醒目的、有意義的、強烈的,比如帶有強烈情緒的記憶,就很容易回憶起來,隨之回憶起來的還有當時的情緒、感受、想法,所有這些都會在大腦裏和你的特定記憶之間產生關聯。所謂的學習鞏固的過程,就是爲你的記憶附加重大的意義,添加更多的連接,讓大腦更容易提取,而如果沒有連接的孤零零的記憶就無法得到鞏固,也難以提取。

葉嘉瑩先生很強調在詩歌學習中放入自己的生命感受。比如她講詩是結合着自己生命的經歷,她認爲“詩詞的好壞,永遠以它的感發的生命的厚薄、大小、深淺爲評量的層次。”也常常對學生說要有一顆關懷的心,對人、事、物,對大自然的關懷。她小時候背誦李商隱的詩《嫦娥》,並沒有什麼深的理解。直到1953年,到臺北二女中教書時,課本里選了一篇《資治通鑑》裏的文章《淝水之戰》,裏面寫到前秦與東晉交戰,東晉勝利了,獲得了一輛苻堅的雲母車。下課後葉先生搭乘公共汽車回家,在等車時,想到剛剛講的雲母車,忽然間李商隱的《嫦娥》詩從腦子裏跑出來了:“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時距離小時念這首詩已經好幾十年,當年紀小時我只是從表面知道嫦娥的故事和屏風、燭影這些具體的物象,可這時我對這首詩就忽然有了另一種體會。因爲我已經過了患難,才真正懂得了李商隱這種孤獨、寂寞、悲哀的感覺。詩裏這些豐富的內涵,孩子是無法理解的,就是要把小孩記憶力強的時期利用上,讓他背誦下來,只要他記住了,隨着年齡的增長,隨時都會有所體會,隨時都會有所昇華。”

從聲音到文字,從耳朵到眼睛,從機械記憶到理解記憶,從字面理解到心靈觸動,伴隨一個人一生都不會忘記的詩歌學習,其實是和生命感受深刻連接的。

文/李崢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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