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陽市某建材市場附近,沿着狹窄坑窪的石子土路,拐進一片用藍色鐵皮圍起的待拆遷區。沿途路過一片堆滿垃圾的住房廢墟和簡易的農村自建房後,幾番尋找,在一條被兩側隨意生長的樹木灌草遮蔽的土坡路盡頭,記者一行人終於見到了趙怡(化名)。

一週前,一則關於趙怡爲救助流浪狗欲賣房的短視頻,被各大媒體轉載,也引發了網友對趙怡和流浪動物救助的關注。

28歲的趙怡扎着高高的馬尾辮,穿着藍色塑料防護褲,手中正拿着笤帚打掃門前垃圾。她身後的平房內,被柵欄隔起的,是她在6個月內救助的140多隻流浪狗。

流浪?多數是被遺棄

眼前的房子是簡易的自建平房,房頂是用藍色鐵皮搭建的,從北向南並排隔出三間屋子,還帶個院子,總體面積近300平方米。據房東介紹,此前這裏是工地工人宿舍,如今成了140多隻狗的家。

這些圍在趙怡身邊不停叫喚的狗,有些是趙怡自己救助的,有些是別人送來的,大多數是血統並不純正的雜交犬,也有像拉布拉多這樣的品種狗。而這裏幾乎所有的狗,都有過傷病,比如細小、犬瘟等難治癒的傳染性疾病,又或是易致皮膚嚴重破損的焦蟲病、蜱蟲病等皮膚病。

趙怡印象最深的是一條白色的雜交京巴犬。在下水道被趙怡發現時,這隻京巴犬正舔着身上滲血的傷口,旁邊黑色塑料袋內似乎有東西在蠕動。打開看,裏面是剛出生的四隻狗崽兒,身上還掛着臍帶。

像這樣帶有人類痕跡或患疾的“流浪狗”,正說明着一個流浪動物救助圈的普遍認識——流浪動物,很多時候是被遺棄動物,其背景指向越來越大的中國寵物市場。

據智研諮詢發佈的《2019-2024年中國寵物行業市場全景調研及發展前景預測報告》,2017年我國寵物數量由2010年的 9691萬隻增至1.68億隻,並預計到2020年,我國寵物市場規模將達1885億元。

隨之飆升的還有寵物患疾、受傷等不同原因造成的遭遺棄數量。相比千元左右即可買到比熊等品種狗,犬瘟、細小等多種疑難雜症的治癒價格往往數倍於購買價,甚至一隻寵物即便在健康情況下,也可能因各種情況被遺棄。

不久前,一名朋友託趙怡臨時照顧一隻家養的巨型貴賓犬,幾天之後卻表示不想要了,於是這隻貴賓犬在尚未察覺之際,就已經被遺棄了。

此外,狗場中無繁殖能力的母狗也是被遺棄對象。今年3月,漯河烏托邦流浪動物救助站創始人花姐(化名)從中牟一家狗場中,救出了12只已無繁殖能力的母狗。據花姐介紹,交配和產崽是這些母狗成年後的使命,一般一年至少要生產三次。這些母狗一旦患病或因年老喪失繁殖能力,就會面臨被“處理”(殺掉)的結局。

“其實很多狗的問題都是人帶來的。”人稱“老周”的中國小動物保護協會河南籌備處愛心基地負責人周予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

資金?難以填補的黑洞

人創造的問題,人嘗試去解決。爲此,趙怡還動過賣房養狗的念頭,不過她並沒有真把房子賣了。對趙怡來說,僅負責140多隻狗的喫喝並不難。

房子一年租金8000元,狗狗們一個月正常的喫喝開銷也在8000元左右,尚在她能力範圍內。只是5月份狗圈暴發了一場犬瘟,23只狗被感染,一下掏空了她的全部積蓄。

“犬瘟傳染十分快,爲了及時將病狗隔離出來,所有的狗都要檢查。”趙怡說,一盒市價860元的犬瘟檢測試劑,僅能檢測20只狗,完成140餘隻狗的一次檢測,僅材料費就高達6000多元。事實上,在整個治療期間,還需兩到三次整體檢測。

但試劑開銷並非重頭。23只病狗的整個治療週期長達兩個多月,其間每隻病狗每天需注射2~3次針劑,日均針劑費用1000元左右。僅此一項,趙怡兩個月花了7萬多元。

花姐的救助站在2016年也曾暴發過犬瘟,當時站內86只狗全部被感染,爲救治病狗,花姐投入近10萬元。

“大規模暴發犬瘟、細小等傳染病是每個散養救助站最怕又必然會發生的事。”花姐說。

傳染病的大規模暴發,根本原因是動物居住密度大,沒有實現間隔飼養。因此,後續安置是個問題,老周的形容是:“救治一時,護養一生。” 護養更是一大筆錢。

老周的第一個基地,一位愛心人士贊助了80萬,目前在用的第二個基地,前期建設也花費三四十萬。除此之外,400餘隻狗的日常喫食和僱人看護,每月支出4萬左右,還不算排污等其他額外基建需求。

韓偉(化名)2017年投資40萬建立喵星救援友好營地時,最初預估投資只需20萬。但在推進中,土地硬化平整、房屋翻新等具體工程,都是開支項。

“我還是買的二手磚、二手傢俱,屋裏也沒敢粉刷,只是噴了一下塗料。”韓偉說。

如今員工工資和基地百餘隻貓的喫食救治,每月開支近兩萬。韓偉估算,要使員工能正常輪替班而不必超負荷運轉,營地還需補充兩個人力,每月也就還需增加近一萬元的開支。

高額開支背後,還有資金來源困境。

“大多數救助站都不是民政部門認可的非營利性企業法人。”花姐說,在社會上發起大規模募捐會被認定爲非法集資,因此她只能通過微信羣、朋友圈等方式,憑藉個人關係求助於愛心人士。像這樣的募捐,2~3個月纔會進行一次,一般一次僅能籌到4000元左右。自2013年建立救助站至今,花姐收到的最高捐助爲20000元,但也僅有一次。

這些年老周也一直通過朋友圈、微信羣等各種方式募捐。但從6年前起,老周逐漸減少救治流浪動物,而着重於安置已收動物。

這種選擇失去了最重要的捐助吸引點,他在這些渠道的募捐就變得更難了,其中一個四五百人的微信捐助大羣,到現在只剩下七八十人。

有創業經驗的韓偉則試圖用理性的商業邏輯探索出一條無需犧牲個體的道路。他創立“守護人”項目,費用以每天一塊錢爲最高標準,以低入門費用鼓勵更多人提供長期支持。截至2020年9月30日,營地實際在冊守護人950人,但總賬赤字仍有近44萬。“前期的投資並沒有收回,現在每個月只能勉強做到持平。”韓偉說。

一隻名叫“周代可” 的貓在基地醫療室裏接受救治

領養?沒人要 也捨不得

被救助的流浪動物被領養,應是解決救助站安置動物問題的重要方法,但低領養率卻是救助站的普遍情況。

從4月份救治第一隻流浪狗到如今的140多隻狗,趙怡這裏,痊癒後被領養的狗不過十幾只,領養率不足10%。

“大多數說不出品種的流浪狗,往往是第一代丟失寵物在外雜交的結果。”據花姐介紹,一隻品種寵物狗在丟失後,會容易在外進行隨機交配,進而產出二代雜交狗。而不論一代狗的命運最終如何,二代雜交狗會一直處於流浪狀態,繼而產出一代又一代雜交狗。

花姐表示,隨着代代雜交,後代狗已與一代狗相去甚遠,也可能攜帶基因病,且目前國內品種寵物狗因各種原因,丟失數量正逐年增多。和這一情況相對的是,有飼養寵物打算的家庭,更願意花錢購買血統純正、基因優良、長相標緻的品種狗。

性格上,流浪狗也存在劣勢。趙怡提到,流浪狗在外流浪時,多數經歷過人類的驅逐,甚至毆打。有這樣經歷的狗更易抗拒與人類的親密接觸。面對人類,它們或恐懼,或暴躁,或冷淡,最終會影響被領養。

而即便流浪動物被領養走,幾乎所有救助人爲避免動物遭遇二次遺棄或其他傷害,還會以多種方式來“考覈”領養人。韓偉和老週會以一年爲期,向領養人收取一定數額的押金,到期後,動物如無意外,押金方可退還。趙怡和花姐則除定期上門回訪外,還會不定時要求領養人發送被領養動物的照片與視頻。而這些“繁瑣”的保護措施,也會成爲一部分領養人的顧慮。

喵星救援友好營地,參觀的小朋友在和貓咪玩耍

綜合原因下,最終呈現給所有救助者的結果,是老周的另一句話,“救治一時,豢養一生”,“豢養”與“護養”一字之差,卻是大部分被救助的流浪動物,更真實的命運寫照。

所以老周不是不想再救,而是在沒有良性的領養制度下,沒有能力再救。韓偉也在收緊對於流浪貓的救助:一方面,要保證一定是急需人類介入的傷貓、病貓,明確是“救助站”不是“收容站”;另一方面,在貓相對健康的狀態下,韓偉更傾向於接收性格親人、更容易被收養的流浪貓。

趙怡同樣也打算不再接收其他流浪狗。目前已是她能負擔的極限,她只希望能儘可能給目前的狗狗們更好的照顧。

夏天搬家過來時,擔心狗會熱,趙怡就把閒置老屋的舊空調拆了裝過來;中秋節時,趙怡給平時以狗糧和米飯爲主的狗狗們,燉了骨頭,“也讓它們過過節,喫點好的熱鬧熱鬧”。

每月工資一到手,趙怡還會給狗狗們買上一些它們喜歡喫的小餅乾。“其實它們住的條件遠不及家養犬,洗澡、剪毛更是不能顧及。在我這隻能保個命,圖個溫飽。”看着狗狗們,一句“圖個溫飽”,趙怡說了三遍。

未來?有人充滿希望 有人考慮賣房

據北京市京師(鄭州)律師事務所律師沈欣介紹,我國目前尚沒有專門的立法保護流浪動物(非國家保護動物),法律規定的更多是動物飼養者、管理者的責任。對於動物專門的立法僅有《野生動物保護法》,也僅限定於珍貴、瀕危的陸生、水生野生動物和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沈欣也表示,目前沒有相關法律可以制裁向動物施虐或遺棄動物的個人。

由於大多數救助站受限於民政部門機構註冊的條件,在中國實施流浪動物救助的,不論是不是以“站”“基地”命名,背後其實大多是一個個苦苦支撐的個體。

記者在天眼查軟件上通過搜索“流浪動物”“動物救助”“動物保護”等關鍵詞查詢註冊機構信息,發現在河南省登記在冊且正在經營流浪動物救助活動的僅有3家單位。其中,洛陽小動物保護協會和焦作市動物保護救助協會是以社會團體的身份在民政部門註冊的,而沈丘縣流浪狗救助養殖中心則以個體商戶的身份掛牌註冊。

老週年近50歲,老母親年事已高,而兩年前,因救助流浪動物一事,老周的妻子向老周提出了離婚。老周坦言覺得非常對不起家庭,有時也會有不想做下去的念頭。

花姐也在撐,但是“說是不救不救了,但從救助第一隻狗開始,我就已經踏上了一條不能回頭的路。我內心的愛已經不允許我將看到的傷殘流浪狗拒之門外了”。

去年韓偉在西安開了“分店”。“我就是想通過這些舉動告訴年輕人,流浪動物救助也是可以開連鎖店的,這件事兒是有希望的。”韓偉說。

趙怡不關心機構、行業這些事兒。當下她最掛心的是租屋面臨拆遷,需要儘快尋找下一個流浪狗安置地。

所以趙怡有賣房的想法:她看上了郊區一座面積達十幾畝地的山莊,租金每年2.5萬。她想長期租下,不過由於房東只願籤五年的出租合同,趙怡也在考慮買下山莊。

對於未來,決定不再回應媒體的趙怡似乎已經做好了選擇。“其實我爸一開始挺支持我的,這個空調還是他幫忙拉來的,只是後來周圍的人說得多了,他就不支持了。”趙怡說,“不過我說,你可以不支持我,但也不要反對我,所以他現在保持中立態度。”

採訪現場,趙怡的男朋友也在,他一會兒在後院打掃衛生,一會兒幫忙搬運大袋狗糧。當記者問及其男朋友對此的意願時,打算在30歲時結婚的趙怡笑了起來:“他有別的選擇嗎?”

來源 河南青年時報

記者 李豌 張知雨/文 記者 趙墨波/圖

編輯 楊陽

審覈 田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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