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六月,黑戈蘭島總會上演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戲。島嶼西隅有一片紅色的砂岩峭壁,那裏會演出「海鴉跳」:三週歲左右的海鴉會從這個出生地,同時也是被父母呵護至今的岩石邊緣展翅試飛。站在將近四十公尺高的起跳點,它們準備遠離寒冷的北海,暫時告別這個未來的棲息地,父母則在身旁鳴叫、鼓勵並且等待凱旋之日。海鴉的躊躇可以理解,在一陣猶豫與焦躁之後,它們終於展開尚未完全適合飛行的短小雙翅。頓時,懸崖尖上湧起此起彼落的鳴叫聲,一隻只海鴉就象是鋪滿羽毛的石頭往深處墜落。雖然許多雛鳥最後無法安然停駐在水面上,而是落在堅硬的岸邊岩石上,但幸運的是,它們有靈活的年輕骨架以及新生的脂肪,所以大多仍然能在首跳中倖免於難。

雖然它們還未學會飛,卻敢展翅飛翔;不會游泳,卻又直往水裏衝,這種初生之犢的勇氣,也着實讓人刮目相看。還是說,它們的行爲其實並非勇氣所驅,而純粹是絕望使然呢?出於絕望它們只好套句丹麥哲學家齊克果的名言——像人類般「躍」入信仰之中

根據齊克果的觀點,人的一生不僅可以而且還應該穿過三個「生命的階段」。人們雖然在前兩個「審美」以及「倫理」階段中,可以學會了解自我並嘗試檢驗自己存在的各種可能性,卻無法進一步克服對自我存在(Dasein)的絕望。因爲在這兩個階段裏,人類會認知到世上除了自我內心世界的存在之外,必定存在一個超越的領域,而這個領域可以對人提出進一步的終極指引。

用海鴉的行爲來解釋就是:人徘徊在屬於塵世的懸崖與無限的大海之間,無法抉擇。人同時屬於這兩個領域,正如肉身的“造物主的使者”也同樣被壓縮在這兩個領域般。人無法用智識解決的矛盾,只能藉信仰來解困。齊克果說,「信仰」意味着爲了贏得造物主而失去知性(Verstand)。只有像瘋狂跳進冷水的這種大膽信仰,人才有機會進入第三個生命階段,即「宗教階段」。

其實這個原則不也恰恰適用於人生每個重要的抉擇上嗎?畢竟,完全嶄新且令人興奮的人生階段,通常不是透過試探性的小碎步就能抵達,而是必須藉由直接跳躍至未知領域才能完成。生命的種種決定,不論是步入人生伴侶、生兒育女、搬到黑戈蘭島或是別的地方等決定,都相當難以理性解釋。而且這類的決定都將我們導引至一個生命世界裏,在那裏我們無法先研讀航海圖再做決定,只能靠實際航行纔可瞭解這未知之海。

正如齊克果的讀者,另一位哲學家海德格爾所言:「我們永遠無法憑藉游泳相關論述來了解何謂游泳。就是要跳進水裏,纔會知道何謂游泳。」

某個夏日夜晚,北海的岸邊正吹着海風,無數的海月水母被海浪席捲到岸上,就象是一堆巨型果凍散置在沙灘上。水母的體型大小不一,大的幾乎跟黑膠唱片一般大,可是幾個小時後,當我再回到沙灘,它們卻不見蹤影了。假若真想要找到它們曾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頂多就剩下彷如小黑圈的生殖器官還留在沙灘上。

其實這種現象也在所難免,畢竟海月水母全身上下的含水量超過98%。世上大概沒有其他生物像水母一樣,與自身的生存環境有着如此類似的組成成分。如果水母身上沒有一些膠狀物質,以及前面提到爲了繁衍的性腺,大家可能會認爲它們確實與其周圍的水幾乎一樣。它們在海里完全適得其所,然而一旦移到空氣和太陽下,就化爲烏有。

水母體內的含水量如此之高,卻還能自成一個封閉系統,自給自足運作,簡直是個奇蹟。它在某種程度上類似宇宙,因爲宇宙幾乎也是由空無一物所組成的,或是說經由人眼無法識別,而且機器也無法測量的物質所組成,這種物質同時有個特性,就是即使它們總量相對有限,卻仍能維持宇宙的結構,不使其分崩離析——這物質就是物理學家所稱的「暗物質」。

這樣說來,水母的存在挑戰了西方哲學的宇宙觀。自古以來,西方的哲學家們總是將宇宙與人相比擬:宇宙是個大世界,活脫是一個人的放大版,相對的,人是宇宙的縮小版,宇宙的重要元素都濃縮在裏頭。柏拉圖讚頌他的老師蘇格拉底提出的「宇宙之身」(Krper des Weltalls);中世紀後期的學者阿格里帕將人稱之爲「第二世界」;叔本華則說:「所以從這種雙重考量來看,每個人都自成一世界他對自我個體的認知,也包含了整個世界,即大宇宙」。中國南宋時期的哲學家與心學家陸九淵也有類似觀點,他曾說:「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

沒錯,在某種程度上,人類仍然被束縛在這種自我構建的思想中,當我們仰望星空,望着射手座、月亮或是某個天體時,我們沉浸在自我愛戀的感覺裏,以爲宇宙與我們一樣。

天體物理學的教科書以及北海的沙灘,可以給我們更好的啓示。如果說有哪個生物體可以作爲宇宙的微觀模型,那肯定就是水母。如果我們的宇宙終究有一日在很遙遠的未來滅亡,然後縮小,縮回到什麼都不存在的地步,或許就是因爲這些宏觀的水母被沖刷到宇宙的岸邊,然後枯死了。

無論是何謂勇氣、友情以及愛情?如何定義美好的生活?還是人對死亡的態度該是嚮往還是迴避等種種問題,與蘇格拉底對話的人雖然都自認有相應的答案,然而很快地,他們就不得不承認那些自認所擁有的知識,其實都很無知。原本以爲穩固的理論基礎,其實就只是一塊脆弱的浮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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