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寸池

甘肃通渭,一座小城,有个罗师大家都知道,罗师尖头尖嘴尖下巴,穿套蓝布劳动服,骑把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后座带个油乎乎的工具箱,前把挂个油乎乎的塑料袋,在小城大街小巷窜来窜去,以清洗油烟机,修煤气灶为主业,偶尔还摆一摆八卦算一算命。

当官的,为民的,做生意的,家里只要有油烟机,隔个一两年,大都得请罗师上门清洗。罗师真像一枚小号螺丝钉,这家钻钻洗洗,那家钻钻洗洗,一年到头都在钻,都在洗。

我家的老华帝油烟机向来由罗师清洗,最初收费50元,后来涨到100,现在是160元。罗师说我家的华帝老是老了些,质量绝对的棒,电路电极都是最好的,并叮嘱千万别信什么免拆洗,都是骗人的。我和老公深信罗师半辈子洗油烟机,开膛破肚了有成千上万个,绝对称得上专家,便一直留着老华帝。

前年换了手机,丢了罗师的号码,今年疫情过后在街上碰见,他打扮一新,携着夫人悠闲漫步,请他,他说腰椎间盘突出,洗不成了。偌大一个小城,罗师生病了,感觉家家的油烟机都要生病了。我家老华帝已经忍着厚重的油污负重工作三年多,一听这坏消息,大型拖拉机一样破着嗓子发出抗议,不知什么时候,那股子粗气把烟道接口那儿吹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缝子,破锣一样喊叫着。下油的通道堵塞,油盒子里那半盒油黏乎乎处于胶着状态。

转眼已近中秋,在街上碰见,又推着他的飞鸽牌加重自行车,后座工具箱前把抹布袋,在政府宾馆那条马路往下走,我赶紧拦住问,说腰好了些,又开始洗了。约了周日8点多,准时来了,箱子换成新的了,腰还是老腰,背也比以前更驼了。老公加班去了,我帮着他卸下华帝抬到卫生间,问他早餐吃了没有,他说荷包蛋吃了罐罐茶熬了,便脱掉外套挽起袖子干了起来。

罗师铲了一层油污,三折蹲坐着从油污里拧出一个个螺丝,卸开老华帝,

要了两锅开水,倒在大洗衣盆里。在罗师的铲刀、改锥、抹布、清洁剂下,油味浓浓密密从卫生间向外扩散,浴霸不停嗡嗡叫着换气,也无法全部抽离出去。罗师像一枚钉子钉在卫生间,我站在灶台上清洗老华帝从那条缝里喷在玻璃上的油烟,清理飞溅在墙壁玻璃上的油点子。喜马拉雅播放着《威尼斯商人》有声剧,鲍西亚忧心忡忡说,真的,真的,我这小小的身体已经厌烦这广大的世界了。罗师过来烧开水听到,说,你也听啊?我和老伴常听情感电台,他妈的,有个女孩子考了六百多分,家长不让上,给许配给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不是亲生的,也不能这么买良心啊。他妈的,要是我能够得到,非捶死他们不可!小小螺丝钉里充满了愤怒,要把尖头尖下巴冲出个窟窿似的。还没等我搭话,他带着愤懑又钉到卫生间去了。

临近中午,有声剧切换成电话铃声,老公问午饭,罗师赶着装机,上螺丝,我赶着贴隔油膜,问罗师想吃什么,他说随便,我电话里也说随便。

三份油煎饼摆上桌子时,罗师的螺丝是上全了,可是把个小零件忘了安装,吃完再装吧。洗了手简单吃过,罗师点个根烟侃起来,从《周易》侃到八卦,侃到宅基地,侃到他摇麻钱算卦,一卦100元。老公问,那你算卦,轻松些啊。算卦接不住活儿呀。又侃到两岁的孙子,他尖头和尖下巴之间一双疲惫眼睛顿时有了精神,音调也提高八度,真神奇,生下来第二天抱出产房,女儿给盖小被被,随意说一句,嗷啊,盖上被被,你把我们大家看一眼,就睡觉觉啊。你不知道,那家伙真的拧着脖子,把我,他奶,他爸他姑,一个个瞅了一眼,睡去了。呀,真是神了,这孩子!罗师学着孙子,把那尖尖的头转了个280度,转正了又说,儿子叫我们上兰州住,我们老两口在这里多自由。不去不去。

他干活卖力,侃起来也没完没了。我给他两百,他找我四十,还在侃。茶喝完,烟掐掉,他又拧开螺丝,把忘了的什么零件装进去,再次上好螺丝,用自带的抹布把地板擦干净,这才和老公把老华帝抬到厨房挂好,接上烟筒,用胶带缠好接口,顶端放几张报纸隔油,拿两个瓶子压紧。开了煤气烧了一会,刚一按“弱吸”,保险啪一声,跳电了。再烤,再按,依然。二十多年来,罗师都是大手笔一气呵成,从不返工的。他把尖尖的头伸进老华帝,半个身子就不见了,怎么了?哪儿出问题了,他念叨着,开了盖子,原来是灯坏了,短路。老公说灯没用,取掉得了。

老华帝终于动起来,像一个轻快的小蜜蜂,嗡嗡嗡嗡嗡嗡,发出轻微的声音。罗师开口笑了,抬头纹荡向尖尖的头,法令纹流向尖尖的下巴。螺丝钉一样的罗师,满脸的皱纹荡漾着,扶住老腰说,好了好了,那个——是扫微信呢?还是——我和老公面面相觑。停了三秒,罗师猛一拍头,嗨!看我这头!我们三个都笑起来。趁着笑声,我打趣道,罗师,你何不给自己算一卦,想想办法,说不定能当个老板呐。他笑道,纺纱厂下岗大半辈子,修这修那修油烟机,我就这命。今年66岁,还用算?

他拍一拍手,穿上外套,左手工具箱,右手工具袋,弯着腰走下楼梯,微笑着走向命运设计好的陷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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