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朋友对我说,医士难自治。朋友举了一例,说明世宗时的太医许绅,医术高超,把几乎气绝身亡的明世宗治得起死回生,而自己得病却治不了,以己命换皇命,命赴黄泉了。朋友这话,我不以为然,许太医之死,哪里是自医不了而死?分明是被医闹给闹死的嘛。

许太医医术多高明啊,把已到鬼门关的皇帝重新拉回到金銮殿,这是一件多么华佗再世的事啊,世宗“德绅,加太子太保、礼部尚书,赐赍甚厚”。如此,许太医欣喜若何?

谁料许太医没欣喜,反而给吓死了。世宗那里主办再生庆典,许太医这边却开办死亡丧礼。原来,“绅得疾”,许太医病了。自己是医生,自己治不就完了?许太医治别人的病,可以妙手回春,但他清醒地知道,这回对自己的病是束手无策了。为什么呢?那次治世宗,他把自己吓得不治了:“曩者宫变,吾自分不救必杀身,因此惊悸,非药石所能疗也。”不下猛药治不了,下了猛药,效果是否好,难说。若没有救过皇上性命回金銮殿,自己不照样没有活路?许太医这病,是青霉素、氯霉素、巨能钙与消癌胶囊等药物能治好的吗?不出几日,许太医便死了。

或谓,许太医之死,是自己死的,没见谁跟他闹,哪里称得上医闹?然则,没有皇家的一贯医闹,哪里会有许太医的一时吓死?皇家纵或没闹,也能让人死。皇家医闹之厉害在这里,之恐怖也在这里。

平民百姓对悬壶济世的医生,一向是敬重有加的,我们到菜市场去买菜,常常要看小贩那秤星,秤砣微滑,就跟小贩大吵大闹,然而对医生,一杆小秤称药,看都不敢看,医生一口价,百姓不二价。古时民间,是没甚医闹的,医闹全部集中在皇家,皇家医闹具有专业性、职务性、一贯性与规律性。

医闹在皇家,闹是必然,不闹是意外。朱囯祯在《涌幢小品》里记载太医故事云,明孝宗36岁那年,患了重病。御医局成立了医疗小组,全面会诊,太医们不敢向皇帝开刀,只敢开药。可以肯定的是,太医们对皇上是百分百忠诚的,他们都想靠给皇上治好病,赢取天下第一名医的名声呢。只是孝宗皇帝,阎王不请,他霸蛮地要自己去,喝了药—死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孝宗要死,怪得了谁?可是,孝宗的接班人是皇上,他拥有要怪谁就可怪谁、要杀谁就可杀谁的权力。所以,他就把这正常医疗硬说成是医疗事故,开闹了。一般医闹闹起来,多半是要两个钱,人家是皇上,闹得就大不一般了,不要你的钱,要的是你的命。孝宗接班人这一闹,将这事定为“误用御药,大不敬,当斩”,不光专家组的医生,连御医局的干部施钦、刘文泰等,都要斩脑壳。这医闹实在算是胡闹,有人看不下去了,左都御史张敷华就觉得处理过分,将这次医闹提交法院审理。法院懂什么医学原理?他们只懂得皇帝政治,最后还是不按科学逻辑按政治问题,全部处斩了。

明孝宗不治而亡,接班人用了几个脑袋做祭礼,这是接班人对这事的一种表态,一种姿态。孝宗死了,接班人心底里狂喜不已,但脸上不表示一下悲痛哪儿行?所以无论如何也得医闹医闹。

老实说,明孝宗这次医闹有点假医闹的意思在里头,而唐朝唐懿宗那次医闹是真医闹了。那次死的不是皇上,而是皇上的女儿。同昌公主患了病,唐懿宗作了批示,要举全国之力集全国之智,用最好器械用最贵药物,将公主治愈。唐懿宗从全国调来二十多名国医手轮流诊治。只是性命之事,医生只能是救不该死的,救不了必然死的,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能将同昌公主性命回天。于是皇家医闹开始了,这回闹得大,所有会诊医生,无人能活,二十多名医生连着他们的三百多名家属,全被斩了脑袋。

明孝宗那回,处斩者没有唐懿宗公主那回多。原因很简单,明孝宗那次死的是皇上本人,不是皇上家属。死了皇上与死了皇上家属,医闹闹起来,程度差别是很大的。总起来说,死皇帝闹得轻些,死皇帝家属闹得重些。这话费解是不?不费解。一个领导死了,对这个领导而言,当然是悲事,但对另外的领导而言,则完全可以化悲事为喜事,有人可以继位顶职了嘛。领导本人亡故,与领导妻子亡故相比,收礼不会多,就是这个道理。

光绪六年(1880年),慈禧不知道得了什么病,太医都治不好了,急得许多人团团转,所以各地都把延请名医当政治任务来做。两江总督刘坤一推荐了江苏神医马培之。挑担药箱上京城,这是何等荣耀事,可马培之接到通知,却是如丧考妣,抱着妻妾子女嚎啕大哭。他哭什么呢?他怕皇家医闹啊。京城名医都治不了的病,他哪里有把握治愈?治活了,好说;治死了,绝对要命。谢天谢地,这回他运气好,把慈禧治好了。慈禧要留他做保健医生,他不好拒绝,然而,他哪儿敢久留?找机会伪装中风,跑回了家。他跑得快,回来可作《记恩录》,要不,也许就是后人替他作《医闹录》了。

一般医闹,常常是碰回瓷儿,不诈一把银子不罢休,比较可厌。虽可厌,却不可怕,他要闹,后面还有公检法机关嘛。可怕的是权力医闹,比如皇家医闹。他不组织“专家鉴定组”来给医疗事故定性,而直接派司法机关去闹,直闹得人头落地,那甚是恐怖。慈禧的医生马培之很懂这道理,他抛弃了在首长身边工作的无限荣光,觉得小命要紧,三十六计走为上,实在是个明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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