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九月强力安利过的年度神作《深渊》,刚刚宣布了十二月在上海大剧院的二轮演出信息。

这部戏的详细信息可以查看我之前写过的这篇文章 ,绝对是今年不可错过的作品之一。还没买票的观众赶紧拉到文末先把票买上,然后再回过头来细细看这篇文章。

在上次那篇文章当中我就提到,除了剧情与表演,《深渊》最吸引人的特征毫无疑问是它的“舞台实时摄影”。这不是一种在中国戏剧舞台上没有出现过的手法,而在《深渊》之中的运用实属精妙而独特。

在上一轮戏演出过后,我与《深渊》的 导演何念、 舞台摄影师蒋运以及几位 演员一起聊了次天,深入探讨了下这部戏在 “技术”和“艺术”上的结合秘诀。

值得一提的是,《深渊》的舞台摄影师蒋运的主要身份是与何念合作多年的影视/舞台副导演,并非专职摄影师,这可能也是其将舞台/摄影有效融合的条件之一。

如果你看过戏,下面的对话可能某种程度上能够解答你的疑惑(无剧透),而如果你是对于这部戏好奇的同行,相信它也可以向你更全面地展示《深渊》。

导演何念:7月30号我们剧本还没定。啥都没有,只有一个基本概念。一边排一边想,大家都各自出主意,对不对?我们两个编剧,现场跟我们一块儿,边搞边写,定一点儿就排一点儿。最之前我们把舞美定了,包括摄影的思路,因为我们想做悬疑题材,如果光靠舞台剧,我觉得不足以表现气氛。想想我们拍过好多影视,我们就说,我们玩一次——在舞台上边演边拍。

这样不会定本的时候受到一些限制吗?

导演何念:后来写的时候就让编剧就按照我们这个来,不能高于6个场景。场景不能太多,太多玩不转。

在二轮我们可能会做大规模的改变,我 可能把整个故事改了。现在我们的故事,其实大主题讲的是一个相对老一点的故事,妈妈保护女儿。但好多观众觉得探监那场戏的主题其实很好——我爱你,但这不是我需要的。如果这样的话,其实我觉得我们大胆一点做呢,把母女关系作为全局的主题和情感线索,重新梳理一下。我们可能会做一个奇怪的母女关系,然后女儿发现了一件事。我们几个商量,就到时候做一个《深渊2》吧。

当时说我们要这么玩,第一反应是怎么想这个事的?

摄影师蒋运:我们当时也找过同行、摄影师什么的,都一起讨论过这个问题。一开始的时候,因为我们是第一次尝试,也不知道方向,从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都想着,如果说是在舞台上呈现一个比较像电影,或者说跟话剧一起结合的方式,是不是也要多机位、多角度让观众看一看舞台上没有看过的视角?然后弄一些轨道,稳稳的,想弄很多机位,然后有很多的不一样的东西在里面。然后可能侧幕条也会搭些景片,等于说让观众看了,就感觉是在街道里面、在家里面。开始是这么想的,把光打得很平,然后用景深比较好的机器,可以有一些非常电影感的感觉。

后面到实际操作的时候,我第一次到排练厅去帮他们拍的时候,一拍,我的感觉就是说,可能这样是实现不了的,因为他们的表演其实很生动,调度都是不间断的,感情其实是联结着的。

导演就说,就用手持。那到底是用纯手持,还是用斯坦尼康去稳稳地跟?后面我再去试了一下,我就跟导演说,那肯定用纯手持,肩架来抗。因为斯坦尼康很稳,没有激情的那种感觉,没有呼吸感。那就用纯手持的方式。

到了后面,又开始讨论光的要求,一开始在排练厅跟灯光师说的是,可能还是要平一点,因为可能我们用索尼的相机,可能会焦点对不上。后面到了现场,导演也请了电影灯光师一起过来讨论,我们后面基本上用的都是24mm的广角,基本没有变过焦段,灯光师就是说可能这个角度,它本身可能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我们到实景去看的时候,就说我们就做真实的光吧,不要铺得很平,就做有反差的、有阴影的真实光源。

然后我们就挑了一台比较傻瓜的机器,做综艺的。这样的话,它全程基本上是不会跑焦的。正好导演的对于舞美的要求是有一些绿色的,一些昏暗的东西,因为绿色本来就代表危险关系,然后有阴影,有暗部,那可以从演员的明的主光源到侧光源,它就有一个比较诡异的感觉。

所以你的调度是怎么设计的?

摄影师蒋运:根据演员。反正我不敢妨碍演员。试出来的。

所以它还是一个先排戏的方法,不会让戏就着镜头走?

摄影师蒋运:也有两面互相“就”,比如说上吊那一段,我们就是有绳子的前景去拍演员。就是我们在排练的过程当中,感觉机器会有更多的元素。摄影师可以给关系,有些戏是关系,镜头给到我的,戏就在那儿。

有哪几场设计得比较复杂的?

摄影师蒋运:打架那一场。其实每一场,我一开始在走的时候,基本上一开始是比较常规的,导演在外面看的时候,他会给一些具体的要求,比如说这个要带关系,要拉得很近,有一些要给一些奇怪的角度,因为太常规的话,戏剧张力没有那么强,可能我会带一些周边,带一些广角。有一场是她写备忘记事本的时候,妈妈在后面吃西瓜,我带了桌沿的边,仰视去拍他们,表达的其实是妈妈的危险关系。我给妈妈的镜头基本上开场都是仰的,给女儿的是平的、正的,或者俯视的,想给观众建立一个 等级关系。

当时设计的时候会不会担心它会变得太“电影”,也就说大家看着屏幕就完事了,或者大家说,既然都这么拍,你直接拍出来就行了?

导演何念:所以我们说一定要有“暴露”。我觉得它的“现场感”,在舞台上,隔着窗户偷看的“偷窥感”,完全建立了。就是想看又看不清,只能看到有人站在那儿在动,再看下大屏幕,就有了所有想看的东西。我觉得只是拍出来效果一定不好,除非我们重新改故事。不改故事的情况下,它肯定没有我们这种结合的现场效果。

算过没有,最长的一个镜头是哪的?

摄影师蒋运:8分钟,第一段是最长的。

有没有碰到技术性的一些冲突或者是失误?

摄影师蒋运:也就在前期可能比较多一些,因为他们在排练的时候,如果调度比较固定可能会撞到。或者说可能我拍不到了,然后我就会跟演员他们说,有的时候只要让一点点地方,就可以拍得到。开始的时候,他们可能照顾不到镜头,慢慢地他们对镜头也比较熟悉了,会主动地就着你。比如说我摇上去的时候他已经说话了,我跟他说过一次以后,他就知道摇上去以后他再说话。后面就比较配合得比较好。现在在演出过程中,我一直说,我可能就是一个有一点点感情的机器人,只要不大出错地把他们都记录好。

到现在为止,有出过错吗?

摄影师蒋运:图传出过问题。一天演两场的时候,到晚上那一场,图传机器会过热。我们用的是实时的信号,一开始我们还想接线,怕如果是无线图传,它的稳定性不够,可能会滋雪花什么的。但后来不想拖根线,因为实在是太困难了,一个是要顺线,然后可能会把线缠得很死。我知道现在科技可以达到,只是有预算问题。后来租了一个比较好的一个图传,只有几毫秒的延迟,也不会有滋雪花。但是那天可能就过热了,屏幕黑了三分钟。

这个设计有借鉴什么吗?

导演何念:我是觉得我们也会拍,话剧也懂,可以结合起来搞。有看过别的在舞台上拍的剧的视频,还看过那种现场拍,现场录音,就是说我一直这样拍他们演戏,还有一个机器这边有一个拟音团队,这边一个女的走过来,这边两个人拿着高跟鞋“哒哒哒”;还有那种真的摩托车在舞台上,发动的时候现场能闻到机油味,后面还是绿屏,现场合成。在美国也看过一些很小的秀,还有一个用微距拍的,还有一个大的沙盘。

我觉得舞台上很多方法需要有它的必要性,你觉得他们用这个方式的诉求和你的诉求最大的差别在哪里?

导演何念:因为我的诉求是“为戏在服务”,大体上是在叙事,他们有可能没有在叙事,就是一个纯技术问题。我这个是尽量去把技术“藏起来”,摄影师暴露是因为没办法。是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我才想到说最开头是从摄影师起,最后再出来。

在真正尝试之前,你们自己对这个形式有多大把握?

导演何念:其实我还是有点把握。因为我们搞过影视,知道我们最差能搞到什么程度,肯定往好里弄。就是没想到说,我们拍了这么多影视,没想到拍话剧演员还能这么震撼。那天我们电影学院来了一个教授,他是在电影学院专门教一堂课,叫镜头前表演和舞台表演的区别。前半小时他觉得有一点跳,看完之后他出来以后说,回去要梳理一下,重新讲一下所谓舞台表演和镜头表演的区别,他们在当下的区别越来越小。年轻演员的舞台表演和影视化表演其实是融合的。

演员在舞台上的体验呢?会不会因为有镜头在拍摄就感觉不一样。

演员范祎琳:我自己觉得其实是没有区别的,我就按照舞台应该的表演方式在走。

说实话,也不是没人用过舞台摄影,但是用于这个目的,我觉得《深渊》是走通了的。导演你自己现在对于这种形式在舞台上的展现,能否总结一些可供大家分享的心得?如果再有第二个的话,技术上还会做一些什么形式?

导演何念:可能是一些设备,然后在这个基础上能够做出点影像质感更加强烈的东西。比如说在灯光上面更有突破。其实运镜方面,其实我觉得我们这次,甚至于比如有些摄影师都做得好。蒋运也是学导演的,能跟演员相处。一个正儿八经的摄影师未必能跟演员能相处。而且电影我们也就拍两三场,每场戏的运镜,去练习也不过就一小时。但是我们这个,一个月以来每天他都在运镜,他就变成了角色了。而且我相信,电影摄影师并不一定那么懂戏。

目前的调度还是一个非常严格的调度吗?

摄影师蒋运:没有,我会变的。出现什么情况立马就巧妙地躲过去。有的时候走慢没跟上的,或者有的时候会挂桌挂椅子之类的。那时候看他们剧照,我一看这个角度好像还挺好的,就会去尝试看一下这个角度。每天我可能会偏一点点,看一下有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有什么你想玩没玩出来的一些东西?

导演何念:可能就是光上面的。说不定未来跟电影学院的摄影系合作,他们从教学的角度跟我们来合作。

这次的室内光和舞台光,它比较大的区别在哪?

摄影师蒋运:舞台光基本上就是直给的,基本上都是上面拍下来,室内光它有暖光源、冷光源、反差光,相差比较大一点。这样的话其实在里面是比较舒服的。外面可能观众肉眼看不出来,但在里面其实挺亮的,然后在外面的观众,导演其实也没有想要给外面的观众看到亮亮的屋子,其实我在里面,屏幕上面可能就是接近于真实的黑夜的感觉,比较有一些悬疑的感觉。

拍这个之前,我又看了几遍《后窗》《跟随》,觉得这种偷窥视角是观众非常愿意去看的。最开始主要想给观众看以前不到的东西,不拍全景、中全景,但是有一次灯光师跟我说,有可能一直得太紧了,真的要有情绪的时候就上不去了。所以我又会逐渐调整,比如说打架那场戏,我一开始会稍微远一点,慢慢往前推,稍微有点距离,让观众有一些紧张的感觉,或者去递进。其实演话剧跟拍电影最大的不同在于,我可以调整,他们也能调整,可能每天有一些新的想法。

室内的美术也是桑琦(舞美设计师)做的么?

导演何念:室内的陈设我找了一些电影的,他们有一些道具仓库,从里面拿了一些东西。镜头看得是真实的。血包都调了好久,有的演员自己调的,因为镜头里面看有的时候很假,在镜头上看和台上看是不一样的,他们要调得比较稠比较深一点,以前舞台上面远,很多的美术部门不会去在意这个问题,但是到近了的时候,必须是真的,你必须不能让观众跳戏。

除了悬疑题材,还有别的哪些题材有用这种表现形式的必要性?

导演何念:跟 谎言有关系,跟 骗局有关系,用镜头表现眼神和手部动作,大开大合的都不合适。悬疑戏我觉得非常合适。目前我觉得,我可以再尝试2~3个,把这个活做精了,做出一个系统来,对。

摄影师蒋运 :有,因为下面我就想尝试一些纯电影的设备,比如说新的60万的LF的仪器,还有从头从脚可以摇的人体小摇臂,架着摇,斯坦尼康的改良,从脚摇到中段,然后摇到上面。但好像中国摄影师现在掌握得很少。 技术这种东西它每年都会发展,好多摄影师也说,我人越来越老,机器越来越小。

演员自己有看过自己拍出来的段落吗?

摄影师蒋运 :我们每天都录,一遍完了拿大电视投屏,大家自己看,然后调整。他们一看就知道问题。

下次说不定可以玩一个伪纪录片的那种镜头,演员的第一人称镜头,我觉得还挺适合的。

导演何念:但就是得有角色,比如说他就是扮演摄影师,那样的话就可以有直对镜头的表演,但是在观众看起来,他是角色的表演。 还有一个,演员如果扛着机器,跟机器说话你们感觉有点怪,如果你就戴个帽子,gopro那种。

但精度不够吧?

摄影师蒋运:现在有精度够了的,好像又出新的了,5k。但是可能晚上不行,白天可以,感光不行。我觉得还是为故事服务,有的人用傻瓜机都能拍出厉害照片,有人用徕卡都拍不出。都是要为表达东西服务。主要还是光,光上面怎么才能最终保障好。我在摄影机看的里面其实是过亮的,外面看是舒服的,我们那个时候也调整过这些。

然后在我们的介质上面,投屏也很有讲究。这次是把投屏变成广告牌。

我的观感是,很难说是谁为谁服务,是镜头为表演服务还是表演为了拍摄服务,这是之前没有做到的一件事情。之前的镜头几乎说都是为舞台空间服务,还是剧场性为主。

导演何念:下次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如果这个戏我们能把它的外延再打开,比如说我舞台上有这么个景,然后我能到侧台,把剧场打开,可以上街,把现场的关系当成我们戏的关系,这块也可以。

在技术上做得到吗?

导演何念:摄影机的无线图传5公里之内都可以。专门考虑到如果导演在河对岸,比如说炸桥什么的。现在这些设备,只要你有钱肯定是可以的。而且中国现在这种黑科技很厉害。 还可以搞大疆的小飞机,现在有些飞机声音很小。还有景深上面,下次是不是能尝试用定焦。我们还是一直很想尝试的,本来这次就想尝试,可能时间短,或者定焦的话,我们就要考虑,景要设计得再大一点。

这样的新方式会比较大地提高成本吗?

导演何念:其实我们还是在成本当中完成的,因为我觉得当时在创新还没有完全成功的时候,不应该在成本上放太大,到时候你的失败是双方的。如果实验成功了,未来可以再稍微适当的增加一点。比较良性一点。大家在一条心上,其实有些东西是不一定要花这么多钱的。

未来还有继续用这个方法进行创作的计划吗?

导演何念:有,我们一共有三部项目储备,可能会做《深渊2》,以及还在考虑做《心迷宫》的舞台版,把它做一个重新的架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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