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的叶嘉莹先生的第一本书,是《唐宋词名家论稿》。记得那是一个百无聊赖的夏天,高考已经结束,算着日子去大学报到,无意间买到这本书,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此后,学业、工作几经变化,买的书越来越杂,这本书一直在书柜裏,叶先生其他的书也越积越多,一直到2019年版的《迦陵诗词稿(增订本)》。10月16日,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视觉化呈现了叶嘉莹与诗歌相伴而行的人生,观后令人感触颇多。

影戏塑造“诗的女儿”

叶嘉莹。资料图片

《掬水月在手》导演陈传兴说,“叶先生才是这部电影里最重要的,她是我们中国几千年来的诗的女儿。”在我看来,这部影片有两条主要线索,一条当然是叶嘉莹的人生经历,她一生与诗结缘,为诗奔走,这条线索不妨称为“诗的人生”;另一条线索则是中国的诗歌,乃至于浸润了诗意的中华文化艺术,以及此种文化陶铸的君子人格和民族气质,或曰“诗的国度”。“诗的人生”与“诗的国度”交相辉映,如经纬线编织出了这部锦缎式的影片。

影片中不时出现叶先生坦然叙说人生的镜头,1924年,她在北京出生,少女时代遭遇战乱,母亲又突然离世,结婚后,上世纪40年代随丈夫前往台湾。之后的20多年间,她辗转多地,遭遇政治迫害、中年丧女等种种苦难,晚年来到南开大学,弘道授业。从三四十年代的北京到五六十年代的台湾,又从台湾到异国他乡的北美,再从北美回到七八十年代北京。几十年的岁月,假上苍之手为她画了一个圈,颠沛半生,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岁月流逝的悲欢离合,世态炎凉,被叶嘉莹写成了诗。诗歌,成为她记录人生、抒发情感的方式,也成为她与家国、天下相连的纽带。这些诗歌,伴着她的吟诵,成为影片最动人的部分。影片中采访了小提琴家石阳,他说他从叶嘉莹的吟诵中得到启发,认识到吟诵是对生存节奏的寻找。“吟诵是诗人的生命在声音里复活。”诚哉斯言!

不过,这部影片与一般的人物纪录片不同,占据叙事中心的不是故事,而是一种意境。叶嘉莹虽是最重要的叙述者,她的人生也是影片最重要的内容,但无论作为叙述者还是她所叙述的故事,都被置入影片以写意与写实手法相融而成的独特意境之中,成为如烟似雾的情感,浸润人心。

空境呈现“苍茫之感”

看完全片,最令我难忘的场景是:诗人席慕蓉陪着叶嘉莹到海拉尔,寻找叶赫古城遗址。高原之上,野草丛生,叶嘉莹在一片荒凉中极目远眺,似乎要找到她的祖先叶赫纳拉氏的一些踪迹,脸上如常的平静中也有了一丝怅然。此时,银幕上打出了《诗经.黍离》的诗句:“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还有叶先生自己的诗,“余年老去始能狂,一世飘零敢自伤。已是故家平毁后,却来万里觅原乡”。伴随着吟哦的声音,意境顿时翻高,这不只是一个诗人在寻找“原乡”,她是在为民族寻根,为文化续脉。影片中类似场景,还有不少。以至于观影几天之后,每当我回想起这部影片,耳边仍彷彿听见吟诗的声音,眼前也会浮现出悠远的景象,一种苍茫感填塞了心灵。我以为,这是影片最突出的美学气质。

“苍茫之感”灌注在《掬水月在手》整部影片之中,它不是通过故事、台词或某个画面来表现,而是一种弥散于全片的调性。这部影片的一大特色是运用器物空镜,盛唐时期的长安地图、唐代壁画、器具、洛阳风光,以及使用充满历史感的物像和景象,诸如石窟、佛像、石碑、拓片、卢沟桥、孔庙、紫禁城,原野、天空、河岸、水月,这些图像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实则暗含着一种文化黏性。这是因为,在这些图像寄托了中国人独有的情感和审美。

叶嘉莹论诗词时常使用“语码”的概念。用她的话来说,“一个历史文化比较悠久的民族中,有些语言符号经过长久的使用,往往形成某些固定的联想,而且只有属于这一文化传统之内的人,才熟悉这种联想。”比如,杨柳、落日、残月等词嵌入中国诗词时,就承载着一套文化编码,中国人或受中华文化哺育之人,看到这些词时,便会生发出感慨。与此相似,《掬水月在手》中的空镜也可看作“语码”,当它们在银幕上闪过或停驻,不论清晰还是模糊,都有一种直击心灵的效果,让观者联想到其背后蕴含的东西。同时,影片中还有许多叶嘉莹吟诵诗歌的场景,如果把诗词比作一颗茧,那么,她的吟诵好比从中抽出了一个线头,那宁静而庄重的姿态,以及女性独有的音色音调,把这根丝线越抽越长,在我们眼前缠绕、飘舞,终与把诗词中蕴藏的灿烂华美展现出来。

光影传递家国情怀

《掬水月在手》分为若干篇章,大多篇章以叶嘉莹旧居的建筑格局为名,分为大门、脉房、内房、庭院、西厢房、无题六部分。导演陈传兴认为,建筑可以是居住空间,也可以是记忆宫殿。实际上,建筑还是情感的容器。住所的格局、布置,反映出主人的思想和情感。再超凡脱俗的人,如果你看到他日常起居之所,也会感到他世俗的一面。影片中多次出现她看着照片回忆往事的场景,也多次出现其人生不同阶段的居室,我以为,这和影片独特的篇章结构一样,对于表现其作为普通人的一面起到了重要作用。

作为中国诗人和诗论家,叶嘉莹所秉持的理念,正如她的老师顾随所言,一切“世法”皆“诗法”,离开了“世法”,“诗法”就站不住脚。因此,当我们从影片中看到一个饱经沧桑的普通老者叶嘉莹,反而更能体现其诗歌所寄托与表达的深沉的情感。这种情感无疑是复杂、丰富的,但我以为最内核的是家国情怀。

影片中记述了叶嘉莹1974年第一次回祖国探亲,写下《祖国长歌行》,“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此诗后来收入《迦陵诗词稿》时,她专门写道“当时曾由旅行社安排赴各地参观,见闻所及,皆令人兴奋不已。及今思之,其所介绍,虽不免因当时政治背景而或有不尽真实之处,但就本人而言,则诗中所写皆为当日自己之真情实感”。影片对此所作浓墨重彩的呈现,让我们感受到,家国情怀如一根虽纤细却坚韧的线,牵着如叶嘉莹般受其哺育华夏子孙,纵背井离乡几十载,相隔几万里,也无法背弃与忘怀。

影片终了前,一位被采访者说,叶嘉莹先生平淡地看待生命中的变故,活得非常精彩、活得很美。看到这里,我忽然想到范仲淹《岳阳楼记》里的句子,“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们从《掬水月在手》里看到的叶嘉莹先生,不正是令人追慕的当代“仁人”吗?

来源:大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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