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材健美面容俊俏,卻生性木訥癡迷武道,他是宇宙人和外星人的混血後裔,格鬥家和戰士——天津飯。

*日本動畫《七龍珠》

在傍晚的21寸方塊電視機裏都在播《七龍珠》的那些年,鳥山明老師成功在我國小朋友們心中種下了一個迷思:天津飯到底是什麼飯?

天津的飯,因生活在那兒的老少爺們的自成一派,擁有着高度的自我意識,外來人士坐上一輛出租車,不想成爲被繞路的宰客對象,某包子就先別提了,至於煎餅果子嘎巴菜,先來一套瑞斯拜準錯不了。

然而,天津大爺的口才依舊敵不過數來寶的“竹板這麼一打”,長久以來,狗不理包子暴力代言全天津食物,在本地人眼裏幾乎可列入建國以來最大“美食冤案”。

而在遙遠的東瀛,竟然還有一羣人要火上澆油,非要給一碗平平無奇的雞蛋蓋飯冠名“天津”二字,使得本來疑雲重重的天津“飯圈”再添一冤。

所幸今天那些曾經狂喫小虎隊方便麪收集七龍珠卡片的小朋友也長成了大人。

翻身做主之後,他們迫不及待地以預支年假等各種極端方式,訂上機票橫跨東海。在秋葉原瘋狂掃蕩一番手辦和周邊之後,再點開地圖,說是要在異國的深巷裏,親自會會那個膽敢自稱“天津”的“飯”。

*日本動畫《哆啦A夢》

這事不難,東京的中華料理店遍佈大街小巷,他們全部都是天津飯的窩藏據點。隨便推開其中一扇木門,裏面是那種典型的吧檯制式。中餐在日流轉百年,從圍圓桌的宴會飯店本土化到這樣的家庭餐館花了半部近代史的時間。

而作爲見證過這部近代史的人,吧檯後面的老闆又當廚師又當店員,一輩子都在半開放式的廚房裏奮力地顛着大鐵鍋。

*《孤獨的美食家》

把客人請到廚師面前喫飯是日本的做法,他們把這叫做“板前”,說白了就是叫客人看着現做現喫,自證傳統和食對新鮮的講究。

而這一套搬到中華店,卻成全了幾百年來島國人民對中餐的想象:呼呼的旺火、擦擦作響的鍋鏟、飛舞的飯粒,彷彿進了這個地界,就可暫時忘記過慣了的清淡日子。

隨着鍋鏟聲的暫停,一碗披着厚厚一層滑蛋小被子的蓋澆飯送到面前。頭頂三顆小青豆,蓬鬆的雞蛋包裹着蟹柳,躺在淺褐色的勾芡當中。

但當這一切擺在一個天津孩子面前時,他腦中出現的,卻可能是利德順小佬飯莊的“鍋塌三樣”。

“塌”是“燒”的升級版,本是來自齊魯大地的烹飪哲學。食材拿來又是炸又是燒,重滷大火,風格厚重。

對於老天津來說,煎餅果子多加一件料都是歪門邪道,但“鍋塌”卻接得住任何頭腦風暴:鍋塌裏脊、鍋塌三樣、鍋塌一切……

在津沽繁忙的碼頭文化的洗禮下,它漸漸以一種簡單省時的形式定形下來。以蛋液爲媒介,經過一炸一塌,啥都能化腐朽爲神奇。

這出了華北再難見到的食物,什麼時候出了國還混得如此風生水起?

也許你想不到,這一切都和一場“雞蛋出口史”有關。事情還要從島國那邊的一位“閒人”說起。當來天津人踏上從二次元鬧到三次元的“打假之旅”時,對過也有人盯上“天津飯”了。

有一位名叫早川的大哥,關西出身,大學畢業當了東京漂,有一天他想起高中時總在飯點兒偷溜到校門口的中華店喫天津飯,心中甚是懷念,便心血來潮找了一家中華料理準備找找當年的味道。

關西天津飯

結果這飯上來,早川先生的白眼差點翻到後腦勺,“介似嘛玩意?”他立馬用濃重的關西腔以表震驚——記憶中的天津飯都是溫柔的薄鹽滷,而眼前這盤掛着酸甜口厚滷,通紅通紅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關東天津飯

腦海中的地圖炮馬上就要打響之時,他轉念一想,天津飯本就是日本人自己捏造出來的中國菜啊,又何來正不正宗一說呢?

對着一碗沒頭沒尾的“假中國菜”思念故鄉這事兒讓早川感觸良多,他覺得是時候好好了解一下天津飯了,但沒想到在碩大的圖書館裏,早川愣是沒找到任何有用的資料。

迷霧重重之下,早川自己踏上了尋找真相的旅程。

提起天津飯,如今的美食號們總是不忘cue一下福建炒飯。但事實上,比起同時活躍在香港和南洋一帶的福建炒飯起碼有着悠長的移民史背書,天津飯和天津的關係,根本無法從字面上入手。

毫無頭緒之時,有人想到了“米”。

以袁世凱練兵聞名的天津小站,除了培養出段祺瑞馮國璋等等一衆民國風雲人物,還自清末起就以兵養農,開墾良田,興辦農桑,愣是把荒地耕種出了個華北江南。

過去老北京講究人不喫關外的東北米,京津冀就屬小站米最上等。這樣的盛名之下,再加上當時天津日商雲集,貿易頻繁,確實也能查到從中國進口大米的記錄,也難怪“天津飯起源自小站米出口日本”的傳聞不脛而走了。

早川查到此節骨眼,卻發現這看似言之鑿鑿的推斷有一個根本上的不合邏輯:

民國初年,小站米產量不高,光是供貨給周邊城市的富貴階層就已經供不應求,就算日佔時期被強行徵作軍糧,都是普通小兵喫不上的高級糧食,怎麼可能還有餘力出口呢?

排除了嫌疑最大的米,他把目標鎖定在了螃蟹上,按說以蟹入菜很是濱海城市的風格,但找遍清末至民國時期的出口檔案,並無螃蟹一項。

那還剩……對了,就是雞蛋!

1919年那是一個春天,在北平城大街上高舉旗幟抵制洋貨傾銷的學生們也許都沒意識到,在不遠的津沽口岸,源源不斷的“國貨”雞蛋正在送往海外。

當時日本國內物價高漲,老百姓連最基本的食料都消費不起,這樣的情況下,政府免除了雞蛋原本高達25%的關稅,一下就讓雞蛋出口生意成了香餑餑。

翻開二戰前《在津日本人職業統計》的檔案,居然光是雞蛋貿易公司就有4家,在上世紀二十年代的雞蛋貿易最盛期,日本國民喫的雞蛋裏每三顆裏就有一顆來自中國。

如今xx生鮮上進口無菌蛋的廣告總要誇誇自己引以爲豪的物流系統,而早在一百年,從天津、上海運送到東洋的新鮮雞蛋,就已經在一套高效的冷鏈當中運轉了。

從農民那收來的雞蛋先送到口岸的冷庫保存,再送上冷藏船直運海對岸,幾天之後,這些雞蛋就出現在了各大飯館和老百姓家的餐桌上了。

從前只有在孩子感冒時才能喫上一顆補營養的雞蛋,成了物美價廉大家都喫得起的普通食材。1920年代就此成了雞蛋料理的黃金年代,和食店的親子飯,洋食店的蛋包飯,中華料理店的芙蓉蛋,在當時出版的菜譜書上百家齊鳴。

而這些原本價格高昂的館子菜,也因此有了成爲許多人童年記憶的機會。而在1930年代關稅恢復日本雞蛋再次漲價之後,包括天津飯在內的衆多雞蛋菜,甚至一下從文獻世界中消失,直到戰後蛋價趨穩後纔再次出現在各種菜譜和料理書上。

當天津人拖着趿拉板兒手拿兩個雞蛋在煎餅果子攤前排隊的時候,他們一定沒想到自己手中的雞蛋,曾經遠渡重洋,在多少小孩成長的道路上補給了營養,給多少廚子的職業生涯添加了靈感。

而當更多的早川先生回憶起少年時代放課後那頓天津飯時,大概也想不到,在遙遠的海對岸有那麼多少年正通過一方21寸的彩電,看着一部名叫《七龍珠》的動畫片,在心中種下了一顆好奇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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