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朱之文家的大門,又被人踹開了。

反彈回來的門上明明貼着一張白紙,寫着一個字:推。

踹門人大搖大擺走了。

屋外圍得水泄不通,但沒人管破壞者,全都伸長脖子往門內窺探。

不一會,朱之文出來了。

不但沒生氣,臉上還掛着笑,跟大家合影。

記者後來採訪他,他說:

“咱不能跟不懂事的人一般見識。”

朱之文是誰?爲啥被人圍觀?

他的另一個名字,可能更爲人熟知:

大衣哥。

因參加一檔節目,穿着軍大衣唱歌成了紅人。

演出、上節目、參加春晚,大衣哥越來越有名,錢掙的越來越多。

但麻煩事也越來越多。

被踹門還算是小事。

他捐錢給村裏修路,沒人感激,反而嫌他出錢少。

很多人向他借錢,卻根本不打算還,覺得他不差那點錢。

村民更是把他當成景點,隨時隨地對外直播他的隱私。

生活受到嚴重影響的朱之文,明明那麼有錢,爲什麼還不搬到城裏?

最近一檔節目,讓大衣哥說出了心裏話——

和陌生人說話

這節目,猛。

評分猛。

做了三季,每季都在9分以上,這一季更是高達9.6。

題材猛。

PUA大師、坐了17年牢的殺人犯、被殺豬盤又成功復仇的女孩……

採訪的對象爆點足、有爭議,故事堪稱離奇。

獵奇只是節目的入口。

種種人物的獨特經歷,都反映着某種共存於大衆身上的情緒。

以獨特的個體,反射出羣體的弧光。

就像大衣哥。

距他2011年走紅,已經過了近10年。

這些年,他成了村裏的名人,市裏的招牌。

每天都有人聚集在他家,用手機對着他,把大衣哥的現實生活傳遞給屏幕另一頭的觀衆。

在短視頻盛行的當下,他成了一出現實版的——

《楚門的世界》。

什麼人都有。

老頭老太太,左手拉着小孫子,右手舉起手機往人羣裏擠;有人站在車頂上,雙手儘量往前伸;小媳婦、年輕姑娘蹲着或站着。

手機都對準大衣哥,不論他是走是坐,是喫飯還是喝水。

拍他就行。

“能賺錢”,一個姑娘說。

她拍的大衣哥視頻有一百多萬播放,賺了100多塊錢。

在短視頻時代,直播大衣哥的生活,成了村民們發家致富的途徑,好歹能得點零花錢不是。

鏡頭無處不在。

大衣哥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

他坐在院子裏,笑着數偷拍自己的鏡頭,就像找茬遊戲:

這邊一個,從牆頭伸出來的單反;

那邊又藏着一個,躲在門後面,從門縫裏拍。

大衣哥看着從門縫裏露出的腳直笑。

沒一點私人空間,連上廁所都不消停。

他回憶起一次好笑又無奈的經歷。

一個喝醉酒的男人,搖搖晃晃口齒不清地要來合影。

大衣哥說:你等一下,我上個廁所,一會兒再出來。

那人不依不饒:你去上廁所我也去。

剛進去,那人就湊過來要合影。

大衣哥趕緊說:你別在這裏合啊,這是廁所。

沒想到,那人說:不行不行,我就喜歡在這裏合。

大衣哥學得惟妙惟肖,正採訪他的主持人陳曉楠也憋不住笑出聲。

不自由。

那麼多個攝像頭對着自己,那麼多張嘴巴圍着自己,連翹個二郎腿都不敢。

爲什麼顧忌啊?

“別人拍出去,你看大衣哥你還裝模作樣的,狗模狗樣的

還摽着大腿,摽着二腿上

你不摽吧還挺累的,你要是摽上還挺舒服”

明明在自家院子裏,連這點舒服都不敢享。

他對着記者一通抱怨,本來是翹着二郎腿的,說到這也馬上把腿放下了。

成名的大衣哥無處可逃,只能暴露在衆目睽睽之下。

他因唱歌而成名,卻完全和自己唱歌的目的相左。

爲什麼要唱歌?

朱之文剛開始到北京打工,昌平郊區。

不想一大早吵醒工友,他就跑到遠處自己唱。大熱天在屋裏光着膀子練歌,身上的汗嘩嘩流,跟洗澡一樣。

他感覺,唱什麼歌,自己就跑到歌裏去了。

唱《大海》時,彷彿自己就在海邊對着一望無際的大海吶喊,海風涼颼颼地吹。

完全忘記自己身處破舊逼仄的工地棚。

朱之文不喜歡別人打擾他唱歌。

有人在他唱歌的時候說了一句話,瞬間就把他從大海拉回到工地,從美夢拉回了現實。

但現在,他再也沒法安安靜靜地唱一首歌。

他教別人唱,旁邊手機在拍。

他自己唱,旁邊還是有手機在拍。

他的村子,他的家,他的港灣,早已紛亂不堪。

曾靠唱歌逃避現實的朱之文,如今卻因爲唱歌無處可逃。

採訪時,朱之文特別坦率。

既不避諱自己丟人的糗事,又不隱藏樸實得過頭顯得傻的一面。

剛出名的時候,有人找他演出,問他想拿多少錢。

他尋思着,能拿個二百塊就好了,又怕人家不給,就打個折要150吧。他一手伸出一個指頭,一手五指撒開。

人家一看,說:你是想要一天一萬吧。

朱之文聽了,一哆嗦,就跟觸電一樣。

天大的好事,有喫有喝,能宣傳自己,還給一萬!

直到今天他回憶起來還喜形於色,好像把錢看作仇人終於落到自己手裏似的,咬着牙說:

“萬元戶(算什麼)我這都十萬了”

也許很多人都不知道萬元戶意味着什麼。

在剛開始改革開放,那就是土豪的代名詞。

後來,他知道中介跟別人要了一百萬,自己只拿了十萬,悔得腸子都青了,錢都讓別人賺走了。

苦過窮過的朱之文,拿到錢都捨不得花。

嶄新的錢,一萬一捆拿白紙綁着,連那白紙都沒敢扯斷。

但他去了趟城裏,卻一下花了5萬買了一套健身器材。

不是給自己的,是公園裏那種健身器材。

他看城裏有健身器材的地方,老人、小孩熱熱熱鬧鬧的在一起,就想着給村裏也搞一套,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腦袋一熱把心疼錢的這個事忘了。

出名之前,他是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農民。

出名之後,他各地奔波算是見過大場面了,可還是不精明。

有一次跟粉絲合照,把當地一個醫院一起照了進去,轉頭就冒出大衣哥爲性病醫院代言的新聞。

他去要說法,對方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不是名人,打官司就打官司。

結果,受害的他反而低聲下氣,說:

“用了就用了,以後別用了就是。”

他沒有自我權利被侵犯的意識,一遇到委屈的事是忍着,受着。

因此,對自己村子裏的人他也忍着,受着。

對現在失控的生活……

還是忍着,受着。

“就當個樂子,爲什麼當個樂子

我不當樂子我有啥辦法”

爲什麼不離開?

他嘆一口氣,無奈中帶着依戀地說:

“沒有,那一塊土地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捨不得”

這話要換了別人說,就讓人懷疑是不是真心。

可朱之文。

一個看着新錢捨不得花,卻拿出一半演出費給村裏人買健身器材的人,讓人信服。

《和陌生人說話》是一扇凹面鏡。

以矛盾的人物爲焦點,散射出一片衆生相。

亦映照出大衆普遍存在的困境——

一個人,會被所愛拯救,也被所愛拖累。

這矛盾的心理和困境,就是每一個普通人在現實中不得不面對的兩難。

在生老病死集中發生的場所,這個難題更爲尖銳。

尹鐵垣,資深獸醫,一家寵物醫院的院長,人稱“懟神”。

因爲他最喜歡懟那些寵物主人。

人家說,希望寵物長命百歲,少受罪。

他說:

希望活三百歲還少受罪,那怎麼可能

你活得長的代價就是多受罪

寵物主人底氣略顯不足:

可那就是我們想的啊

他繼續懟:

那就是你們想的不現實嘛

尹鐵垣說:

主人越哭,我說的越重。

他的那種不理智的狀態會激發我的鬥志,我就懟得更狠。

好嘛,到這花錢看病,還得被懟一通。

可找尹鐵垣給寵物治病的人還是絡繹不絕。

蔡麗劍就是其中一個。

她有一隻寵物犬,豆豆,已經是老尹這裏的老熟人了。

豆豆十七歲,對於狗來說算是高齡了,所以毛病也就多了起來。

這天,蔡麗劍帶着豆豆來看眼睛。

老尹瞧着豆豆的眼睛,蔡麗劍在一旁不停地小聲叨叨:

不行了不行了

老同志又頂不住了,頂不住了

那怎麼辦啊

老尹說:

它到老年了以後,這角膜營養就是跟不上了

這早晚的事,這是個必然

蔡麗劍一聽就想哭:

那我們怎麼給它維持一下

別讓它那個(瞎)

老尹鐵石心腸地說:

不是,它就是眼睛瞎了它也能活着

話是沒錯,可誰受得了啊。

老尹在給豆豆看病的時候,豆豆突然哀嚎起來,然後就不動了。

蔡麗劍一聽就受不了了,在一旁大喊:

怎麼了?兒子,怎麼了?

老尹什麼話都沒說,抱着狗就走,蔡麗劍在後面緊跟着。

他走進處置室,關上門。

蔡麗劍被擋在門外,什麼事都做不了。

她忍不住哭起來,走廊人來人往,她捂住嘴,眼淚嘩啦啦地流。

好在,狗救過來了。

但老尹還是毒舌:

其實還不如就那麼走算了

蔡麗劍葉也知道,豆豆早晚會走,而且很可能就在不遠的將來,可她還是受不了。

就連想想都不行。

心理建設做了一萬遍,可一想到那個情景,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

生離死別,老尹見得多了。

寵物老死還算是好結局,那是自然規律。

有的人更難,他們面對寵物的死亡無能爲力。

在老尹的辦公室,明亮想了很久,老尹實在看不下去了,說:

你要確定是經濟問題,咱就再試試

否則它沒了咱就心安理得了

很少見的,面對很難下決斷的寵物主人,他會勸而不是懟,老尹也知道,這真的太難了。

明亮最後還是說:

我籤吧。

之後,他走到自己的貓湯圓面前,幫它梳毛。他說:

好難啊。

明亮是某互聯網公司的產品經理, 5年前,他剛來北京,在微博領養了湯圓。

“底下兩百多個評論(要領養),我覺得沒戲了”

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哽咽。

他餵了湯圓,把他抱在懷裏,湯圓把頭埋在他胸口。

醫生給把注射器扎進湯圓前爪,藥物推進去。

明亮一直在旁輕聲哄着,就像哄孩子一樣溫柔。

醫生打完針走了,明亮仰頭深吸一口氣,然後再也撐不住低下了頭。

懷裏的湯圓靜靜的。

他忍着哭聲,身子顫抖,許久才哭出了一聲。

湯圓生了重病,他不得不簽字給貓安樂死。

這一天,他抱着自己的貓獨自哭泣。

老尹能理解明亮,因爲他也養過很多寵物,陸續送走7只貓4只狗。

其中有一隻狗養了9年,因爲生了腫瘤,他給狗狗安樂死了。

老尹說,當時他的同事都很生氣,因爲狗還有得救。

但老尹知道,活也只是一時。

腫瘤會週而復始地復發,它會被痛苦一直折磨到死去。

回憶到這裏,一向鐵石心腸的老尹也哽咽了:

給它安樂了

我最疼,它就不疼了

老尹平時毒舌,不是他無法體會寵物主人的心情。

恰恰相反,他是太懂這份牽掛了。

有的寵物主人寧願寵物痛苦地活着,就爲了讓自己能夠多看看。

老尹最反對這樣。

他懟寵物主人,是想讓他們接受離別,接受死亡。

放過毛孩子,其實也是放過自己。

治寵物的病最後其實是在治人

寵物醫院,其實也是這個社會大衆面對死亡態度的觀察室。

這個外冷內熱的寵物醫生也是鏡子,照出普通人面對親密伴侶離去時的猶疑、冷漠等複雜的心態。

每個人都是一面鏡子。

《和陌生人說話》這個節目,並不是真的爲了探究某個人的生活。

而是通過任意陌生人,去認識人類自己。

在個性中找出共性。

這是一個往“陌生人社會”發展的時代。

網絡、快遞、外賣、社交APP提供便利,讓個人可以獨立於其他人生存。

但也在削弱人與人之間的關聯。

獨立的代價是孤獨。

第一季《和陌生人說話》的簡介是這麼寫的:

“用普遍人性、共同的感同身受來連接一切孤獨的現代人。”

人性中共存的矛盾和情感,就是連接自我與他人的紐帶。

和陌生人說話。

其實就是在和自己對話。

編輯:熊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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