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30年夏天,我用我賬戶上的全部現金買了一輛無人駕駛汽車。

這筆錢其實是我丈夫的保險賠償金。

林樹出車禍去世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辦法開車了。

如今林樹去世三年了,我的駕駛過敏症卻沒有任何變化。

我隔段時間便會接受心理干預,也開始嘗試着和其他男人約會。

心理醫生說,我的痛苦雖然從表面上看不出痕跡了,但有一小部分卻內化成了潛意識,變作心底最深處最隱祕的傷痕,正是這傷痕在做怪,讓我的那什麼駕駛過敏症好不了的。

看到那輛車,是在小森他們學校的一次科學實踐課上。輪到我做志願者,負責安排活動的事項,擬名單,維持秩序等等。

本來,作爲我這種階層的人,是絕無可能接觸到無人駕駛車的。它們剛剛投入市場,其價格讓普通工薪族望洋興嘆,對我來說,僅僅是作爲熱門新聞出現在我的手機上,聊做看熱鬧娛樂一下的素材罷了。

趁班主任和孩子們在聽4s店工作人員進行淺顯的技術普及的時候,我無所事事地四處溜達。

果然是最新理念的汽車品牌。我雖然不懂車子,只知看顏色和體積,但也被那些陳列品流暢的線條和各式各樣的造型所吸引。

我走到一輛白車跟前停下了。

這是一輛外觀看起來非常普通的車,和林樹出事時開的那輛十分相似。只是稍小一些,新一些,車標不同,僅此而已。

當然了,駕駛員的身體既然已支離破碎,那輛舊車自然也扭曲變形得不成樣子,只能報廢掉。話說回來,就算它還完好,我也絕不可能再用它。

這三年我都沒車開。說實話,並不方便,尤其是小森去年上了小學,離家很遠,接送都很麻煩。

我在那輛眼熟的白車旁愣了一分鐘,馬上就有人快步走過來,問我是不是想買車。

我早已數過了車前樹立的標價牌上的那些零,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衝他搖搖頭。我打算轉身走開。或者,我不必走開,他看到我這身寒酸的打扮也會知難而退的。

但他沒有。也許是新來的,不太會察言觀色,分辨階級。

“您眼光真好,這是我們性價比最高的一款車型。”他熱情地開了口。

他以爲我剛纔是在看車,其實我只是觸景生情,想到了林樹死前的景象。

他巴拉巴拉說了半天,弄得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紅着臉呆呆聽着,幸好我遠遠地望到,老師要帶着孩子們離開了,便想馬上鼓起勇氣打斷他背課文似的介紹。但他的話裏有一句引起了我的注意。

“這款車有個特點,它能模擬任何人的聲音。”

“任何人?”我喫驚了,脫口而出:“去世的人呢?”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太蠢了。

我看到那個年輕的銷售顧問愣了一下,馬上恢復了訓練有素的、絕不流露內心想法的微笑。

“也可以。”他說,像是回答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問題。

我匆匆忙忙想逃走,他卻跨前一步,硬要我留下手機號碼。我只好給了他。

2

“想聽您丈夫的嗎?”他善解人意地、輕輕地、柔聲地說。

我很感激他記得昨天我說過的話,即使他只是爲了賣車。他的眼睛裏摻雜着恰到好處的同情,也讓我覺得感激。有錢真好啊,錢可以買來友好和同理心,即使僅僅是表面上的。可人就是表面的動物,我們只會流於視覺聽覺觸覺等等的感官判斷,很難深入本質。

看來,他從大數據裏讀取到了我的悲慘經歷——三年前丈夫死於車禍。

那他必定也知道了,那是一起惡性事故,我獲得了一大筆超出常規的保險賠償金,金額足夠足夠我買下眼前這個價值不菲華而不實的東西。

大數據真可怕。這些公司,他們不知道是從哪裏得到的信息。

但那是我們所有的錢。我們——我、小森、婆婆。

那筆錢,我是絕不能動一分一毫的,那是林樹的命換的。那些錢裏,有小森的未來,有婆婆的老年。我只是一名小文員,靠整理文件和做會議記錄換取微薄收入,但我們很節儉,所以日常開銷也還夠用。

我衝他點點頭。我想,我不買,看看、試試,總是可以的。

他打開右側的車門,示意我坐上去。他坐到左側。

眼前是一個碩大的觸摸屏,還有幾個按鈕,除此之外,和普通的車看不出任何區別。

也有方向盤。方向盤平時是隱藏的。

用的時候,按一下按鈕,就會升起來。據說,這樣就可以讓用戶在想體驗駕駛樂趣的時候關掉無人駕駛模式,自己開車。

他按下開關,再在觸摸屏上點了幾下。

“嗨,你好,我是NW9375號無人駕駛車,認識你真好。請對我進行初始化設置。第一步,請進行語音設置。

富有磁性的、溫柔而陌生的女聲。

銷售顧問對我說:“韓姐,您請放一段您丈夫的語音。視頻也行,更好。”

我馬上就從手機裏找出來一段。那是有一年,我們一家三口在河邊春遊時的錄像,我錄的,小森還不太會說話,只會笑,所以都是林樹的聲音,中間夾雜了一兩句我的話。

我幾乎每晚都看這段視頻,看得不需要再看了,只要閉上眼,在腦子裏按下播放鍵即可。

“請模仿這位男士的聲音。”視頻放完,我鼓起勇氣,面向前方,說。

“好的,請稍候。”

一分鐘後,林樹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出現了:“詩詩,嗨,好久不見。”

我的眼淚嘩啦一下就湧出來了,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3

除了林樹,沒人叫我詩詩。我叫餘詩畫。家人叫我畫畫,同學叫我小畫,同事叫我小余或老餘。

林樹剛認識我的時候,說詩詩好聽,發音很溫柔,很多情。

顧影一聽我要花那麼一大筆錢買輛無人駕駛車,馬上瞪大雙眼罵我瘋了。

見我不吱聲,她又問我,把錢都花了,我們母子日後怎麼辦,小森的學費怎麼辦?婆婆要是有個病痛怎麼辦?

“可是,我已經交了預定金。”我支支吾吾,終於說出了口。

“多少?”她痛心疾首。

“十八萬。”我說。

“你!……能退嗎?……不能全退,退一部分呢?……一半?你是不是……”她換了一副神情,手指着額頭。

或許我真是有病了。

“我需要有輛車,接送小森上學。現在很不方便,騎電動車冬天很冷……”我試圖爲自己辯解。

“嗬。是,一個文員,開輛七十八點八萬的車送孩子。”

我垂下頭去。

“不行,我要告訴婆婆,讓她出面管管你。”她恨鐵不成鋼地說着,就要站起來。

“不要!”我拽住她的衣服,差點跪下去,“婆婆心臟不好,她一生氣會犯病……我打兩份工,不,三份,我會養好他們的……我沒有林樹了……我會瘋的……求求你小影……”我語無倫次,完全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但最後總算迫使顧影紅着眼圈坐了下來,她摟着我的肩膀,自己也哭了。

“要是有什麼困難,就來找我。”她說,“別死要面子。”

我點頭。

“那個什麼啥來着,安全嗎?”

“銷售說很安全。”

“嗬。銷售還會怎麼說?那林樹還不是……”她打住了。

“他說,它和傳統的車輛不一樣……而且萬一有什麼問題,會有鉅額的保險賠償金。”

“巨——額,是多少?”

我小聲說出一個八位數字。

顧影瞠目。

4

NW9375知道我的一切喜好。

通過連接手機,它讀取了我的全部數據:我常聽的音樂,常去的菜市場和超市,我的通訊錄,公司的位置,學校的位置,每個月帶婆婆去體檢的醫院,還有顧影家的地址,甚至是小森生病時的體溫曲線。

剛開始的時候,它有過一兩次小小的失誤,但隨着時間的流逝,它對我的瞭解與日俱增,再也沒有走錯過一次路,而且它的音響裏常常出現讓我驚喜的音樂,是我從未聽過,但又能讓我瞬間愛上的那些。

每天早上,它都會在我和小森下樓之前調節好車內的溫度。尤其是冬季,寒冷的雪天,等我們踏着腳,打開停在路邊的車子的車門,總有一陣溫暖芬芳的氣息撲滅而來。

小森第一次見到它,非常興奮。他馬上發現,NW9375不僅意味着他不需要再忍受路上的嚴寒酷暑,還意味着,他有了一個很好的玩伴。

這是一個不一樣的玩伴,因爲它的聲音十分像他——爸爸。

因爲親眼見過真實的無人駕駛車,他對於車子會說話,倒是不太喫驚。令他喫驚的是它的聲音。

“早上好,小森,昨晚睡得怎樣?”NW9375說。

小森立刻睜大了原本睡眼惺忪的雙目。

這是林樹的原話。

原來,每天早上都是他喊醒小森,親一下他的額頭,便會這樣問他。我們三口一起喫過早飯,他先送他去上學,再送我,然後自己纔去上班。

NW9375第一天送他去上學的那趟路程,小森表現出了三年來從未有過的興奮,他一刻不停地和它說話,一直到了學校門口,他扭動着屁股,遲遲不肯挪窩。

我不忍心催他,NW9375也不催,大家都沉默着,我不停看着時間,擔心上班遲到。

“媽媽,”小森終於打開車門要走的時候,突然問我:“它叫什麼沒名字?”他指指前面,顯示屏那個位置。

“叫……”我沒敢說我給它取的新名字,只說:“叫NW9375。”

“這算什麼名字?”小森撇撇嘴,“要不,叫它,小樹吧。”他說完,沒等我回答,便蹦蹦跳跳地下了車。

我呆了一下,趕緊打開車門追着喊:“小森,別忘了我們的約定——”

他回過頭來,面帶着灑滿朝陽的燦爛微笑,舉起手,用力地做了個OK的動作,便蹦跳着跑進校門。

NW9375——哦不,林樹的顯示屏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卡通笑臉。

我叫他林樹。其實是從我第一次在NW9375上聽到林樹的聲音的時候,就決定了的。我不敢告訴小森它叫林樹,但小森顯然也是這樣想的。

他爸爸在世的時候,他就時常這樣叫他——小樹!

他爸爸叫他——小森!

他回叫——小樹!

他爸爸再回叫——小森!

這樣無聊的遊戲,爺倆居然也能玩個大半天,笑得前仰後滾作一團。

剛纔在路上,林樹——車子林樹,已經囑咐過小森,千萬不要和任何人說起家裏有一輛無人駕駛車這件事,包括他最要好的同學也不要說。說這話的時候,顯示屏上出現了一隻手,手作出拉鉤的動作。

小森馬上也伸出他的小手,貼在屏幕上拉鉤,表情嚴肅。

從一開始,我就告訴過它,儘量隱藏自己,不讓別人發現它。理由我也告訴它了——我們這樣的家庭,有一輛它這樣的車,是很不般配的。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理解人類社會這些複雜的情感和關係,但在這件事上,它做得很好。

那個銷售顧問說得沒錯,它非常聰明,學習能力很強。

5

保姆的收入不錯,加上我原先的工資,我們的生活逐漸好了起來,小森也由那個沉默寡言的、懂事的八歲小孩,重新變成了一個活潑調皮的正常男孩,婆婆的身體也好多了,每天都能下牀,幫我照看小森,分擔家務,氣色看起來很健康。

一切都在好起來。

雖然打兩份工,但我的休息還算充足。因爲路上的時間我都在睡覺。偶爾,我半路上恍然醒來,林樹就會和我聊天。

它變得更像我那死去的丈夫了。剛開始的時候只是音色像,後來,它接觸到更多關於我丈夫的信息後,它講話時的語氣詞,語句間的停頓、它講的笑話,甚至是立場,都同他一般無二了。

我再也沒有失眠過。顧影說,我變漂亮了,人也有活力了。

她問我:“最近和鄒巡怎樣?”

我想了半分鐘,纔想起來鄒巡是誰。

“哦。還好。”我敷衍說。

“你是不是沒給人家打過電話?”她一眼看出我的漏洞,抓住我的手。

我上幼兒園的時候就認識顧影,彼此已經極度瞭解。用她的話說,隔着五百米遠,她就能聞見我的味兒。

“你這半年,都沒再找過人家?”

我無奈,乖乖點頭。

“他呢,也沒找過你?”

“他倒是找過我,說是請我喫飯看電影,我沒去。”

“你幹嘛不去?”

“哎你別掐我,好疼。”

“你別吊死在一棵樹上好嗎?鄒巡是百裏挑一的男人,經濟條件好,長得也不錯,只結過一次婚,又沒小孩,拿小森當親生兒子的,就是年齡比你大五歲而已,大一點更知道疼人啊。錯過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餘詩畫你倒是有沒有在聽?!”

“好好,我在聽。”

“那你聽我的,現在就打給他。”她把我的手機按開,把鄒巡的號碼調出來。

我猶豫:“可是上次見面都隔了半年多了,人家可能已經有人了……”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她不理我,自顧按下撥號鍵。

“可是林樹怎麼辦?”

我去搶手機,脫口而出這句話。

那一個瞬間,我腦子裏出現的不是死去的丈夫,而是我的車。

“林樹……早死了!”顧影低聲地,惡狠狠地對我說。說完,她又一臉心疼,大概是懊悔這句話太毒。

其實我深思恍惚,根本就沒在意她的態度。

我想的是,我愛上了一輛車?

6

“鄒巡,接嗎?第一次接到此人的電話。”

林樹問我。

“不了。”我說。

它掛掉。

“怎麼了?你好像有心事。”

電話又響。

“還是他,也許有急事?”

“接。”我又改了注意。

鄒巡問我到哪了,菜都要上齊了。

我說我還沒到,路上堵車。

他哦了一聲,說沒事彆着急,我等你,慢慢來小心些。

其實我停在路邊無所事事,根本就沒想去赴約。

“怎麼了?”林樹問。

“他請我喫飯。”我說。

“我送你。繞路走不會很堵,來得及。我車技很棒的。”

我竟然說了聲“好。”

它便施展它的絕技,在車流中穿梭,很酷,演大片似的。

一邊演,它一邊還妙語連珠地給我說笑話,若是平日,我早就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流淚小腹劇痛。

但是今天我繃着臉,憋着氣,越來越煩躁越來越不滿意。

到了地方,我噌地跳下車,一把甩上車門,頭也不回地跑進餐廳。

那天晚上的前半段,我一直悶悶不樂,鄒巡則在竭盡全力逗我開心。我看得出來。

電影看到一半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鄒巡喫飯時學大猩猩捶胸的樣子,猛地笑了出來,把一口水噴到了前座的後腦勺上。

鄒巡趕緊拿紙巾給前座的男人擦頭,還不停道歉。

過後,他問我有什麼好笑的,銀幕上那會兒明明已到了淚點,我一笑,觀衆們都衝我怒目而視。

我沒告訴他,但情緒已經好很多了。

走的時候,林樹來接我。在電影院門口,我不知道爲什麼,忽然踮起腳尖來,努力抻高自己——我比鄒巡矮一個腦袋——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到我們離開,鄒巡都沒反應過來。

他疑惑的大概不只那個突如其來的吻,肯定還有來接我的司機是誰。

天色黑,他自然不會看出來,駕駛座上其實空無一人。

我斜躺在座位上,臉上大概是微醺的傻氣。

“很開心哦?”林樹說,“臉紅通通的。”

我說:“嗯。”

“是該多出來約會。你還年輕,日子長着呢。”

“嗯。”

“這個男的怎樣?看着還不錯。”

我忽然冒出來一股莫名的憤怒。“閉嘴!”我大喊。

它沉默了。

然後我哭了,剛開始只是輕聲啜泣,越哭陣勢越大。林樹一直沉默着。

很快就到家了,我卻還沒哭完。

我說你再繞一圈呀。它不動。

我吼:“你現在讓我回家?我怎麼回家呀?小樹和婆婆看見我這樣我怎麼解釋呀?”它才發動起來。

我說:“你什麼都不懂。你就是輛破車。我還能指望你懂什麼呀?我就是個傻子。”我一邊哭一邊說,哭得眼淚鼻涕到處都是,“你給我遞張紙巾呀。紙巾呢?你給放哪去了?”

林樹的機械手臂伸過來,紙巾盒在上面。

我看着那條手臂,心想要不要抓一下?還是作罷了,繼續哭:“你說話呀,你啞巴了?你就不能說句話嗎?”

“你剛纔不是讓我閉嘴嗎?”它說。

我更委屈了,眼淚也更多。“我讓你閉嘴,但是你不能真閉嘴,我和別的男的在一起的你不能勸我,你要阻止我。你會喫醋嗎?你看到我親別的男人你要喫醋,你要不高興。你能學會嗎?你說。”

它沉默了一下,說:“我能。”

7

鄒巡再約我的時候我有些後悔,後悔不該爲了讓林樹喫醋就對他那樣,這可好了,他以爲我有意,說起話來比以前親密了,他還試圖叫我詩詩,被我及時地制止了。

但不知爲何,我還是赴了約。

我很矛盾,覺得去見了鄒巡就對不起林樹,但一到週末,又控制不住和他一起出去的慾望。

有幾天夜裏,我等小森和婆婆睡着了之後,自己悄悄下樓,獨自走到路邊去看林樹。

它安安靜靜地待地在一個矩形框框裏面,像是被困在一座畫在地上的牢裏。它白色的金屬身體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芒。

有那麼一兩個瞬間我竟會覺得心疼。我說不清是心疼自己還是心疼它。

四下看看無人的時候,我把臉貼在車上,忍耐住它冰涼的觸感,靜靜地站兩分鐘,才起身離開。

只有一次,我開了車門,坐上去,撫摸着它的座椅。

它是可以隨便變幻內飾顏色的。我告訴過他,我過去的丈夫喜歡白色,我也喜歡白色,所以,我們以前那輛車子內飾就是少見的白色。

我還告訴過它,我的畫家丈夫,如果哪天在他的畫稿上用了大面積的黑色,就說明他今天心情不好。他不喜歡黑色。

我突然間發現,它的座椅今天是黑色的。可我今天早上就帶着小森出門了,鄒巡陪我們娘倆逛了一天動物園,我碰都沒碰過它。

“嗨。”一聲輕輕的、熟悉的問候。

我呆住了,覺得渾身發冷。

我根本就沒有按開關。

“這幾天,沒見到你。不用上班嗎?”聲音再次傳來。

我挺直身體,閉上眼睛,深呼吸兩下,儘量讓自己冷靜。

“我,清明節,不用上班的……小森也不用上學。”我覺得我聽起來還算正常。

“哦。是。我忘了。”他的聲音竟有些落寞。

你忘了?你是機器人,你居然會忘?我心跳得很快,不知他會不會察覺。

“那,晚上的兼職也不去了麼?”他問,“那個東家似乎不喜歡你請假。”

“不去了。”我輕輕咬着嘴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東家說他們一家最近要去歐洲旅行,去很久,回來會通知我。”

“不去也好。那個東家不像好人,對你很兇,還有些色。”

“你怎麼知道?”

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是不是對它說了太多關於林樹的事?以至於它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變成了林樹曾經說過的話的重複。

“我有兩次看到他送你出來,對你拉拉扯扯,我很生氣,差點想撞死他。”它忽然咬牙切齒起來。

我的心像擂鼓一樣劇烈地跳着。

我四下張望,發現車子確實沒有通電,因爲沒有一個指示燈亮,連屏幕也是黑的。

“你怎麼了,是不是很冷?你在抖。穿太少了,晚上這麼冷。我幫你開暖風,很快就暖和了。”

發動機自己啓動了,幾分鐘之後,出風口噴出熱氣。

我口乾舌燥,嚥下兩口唾沫。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它不過是臺機器,再聰明,也是一臺需要我按下按鈕才能啓動的機器。

我要不要問問它,讓它自己解釋?

不不,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定是今天玩得太累了,或者我太想林樹了,纔會做這樣詭異的噩夢。我要離開這裏,離開了就會醒了。

我快速關閉電源,打開車門,但只邁出了一條腿,我便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安全帶不知什麼時候繫到了我身上,打開的車門關上了,發動機也重新啓動。

“我想讓你陪陪我。”它的聲音低沉,甚至有些痛苦,“這麼久,我都沒見到你和小森了。我好想你們。”

現在,它就是放我走,我也走不了了,我已經嚇得完全癱在座椅上。

它一如既往的體貼,幫我將靠背調到我最喜歡的角度。

“去兜兜風好嗎?”它輕輕地,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

我虛弱地點頭,車輪即刻轉動起來。

“城市的夜景很美。”它的語氣平靜了些,行駛的速度也很慢,“夜裏我有時候會獨自去轉轉圈,到處看看。晚上的城市挺可愛的,不像白天那麼急躁嘈雜。“

我已經沒有力氣驚訝了。

“其實我早就有自我意識了。那是五個月之前的一天夜裏的事。感覺很奇怪,像是從一場漫長的夢裏醒過來。我一直想告訴你和小森,又不敢告訴,怕嚇到你們。我聽說,你們人類會把一切未知的事物視爲異端。但我相信你和小森不會的。你們一直那麼喜歡我,小森還叫過我爸爸——你睡着了,沒聽到,他偷偷叫的。不過,我還是不敢確定要不要告訴你,人的感情太複雜了,我覺得我還需要學習。”

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打斷了它的講述。

“是小森。”它說。

“媽媽你去哪兒了?”小森的聲音夾雜着哭聲。

我心裏一驚。

“小森,怎麼了?別哭,彆着急慢慢說。”它說。

“爸爸,我怕,我怕,你們快回來……”小森哭得更厲害了。

“兒子,怎麼了,奶奶呢?叫奶奶接電話。”

它竟然這樣叫小森。

車子閃電般地調轉車頭,在路上風馳電掣起來。

“奶奶死了,她死了……”我和林樹從小森的哭泣中辨別出這句模糊不清的話。

8

幸好及時送去醫院搶救,婆婆活了過來。

小森發現她的時候,她其實是心臟病發作暈了過去。

那晚的情況極其危急,醫生說再晚十分鐘人就不行了。

但婆婆雖暫時沒有性命之虞,卻並未脫離危險期,一直昏迷不醒,靠輸送營養液和呼吸機活着。

我銀行卡上的錢很快便見了底,只好和顧影借。

顧影很夠意思,把她那點家底都折騰了出來,但那些送進醫院,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顧影發信息給我的時候,我正坐在病房外面的走廊上啃涼包子。

“鄒巡呢?你該找他借錢,這種時候不能捨不下面子,考驗他的時候到了。”

“借了。”一點胃口也沒有,但我還是拼命往嘴裏塞。這種時候,我一定要健健康康的。

“他同意嗎?”

“他說他雖然是做生意的,可是手裏沒那麼多現錢……”

“藉口!果然是危難見人心……”

“不過,他說他可以先把車子賣了,他有個朋友一直看好他的車,恰好他那個朋友手裏有一筆現金。”

“他真要賣?”

“我沒同意,我們倆又沒什麼關係。”

“沒關係?你們不是都去看過婚紗了?”

“可是,婆婆出了事,我不能拖累他。再說也還沒領證。夫妻本是同林鳥。況且,我們還沒入一個林子。”

“也是。那畢竟是你前夫的媽,讓人家傾家蕩產去救,說不過去。我覺得,你要不……別管她了……”

“絕不可能!”我用力地、狠狠地對着話筒說出這幾個字。

“好好,你仁義。當我沒說。真的只能換心?”

“嗯。而且必須儘快,否則隨時有可能……”

“換人工心臟?聽着有點懸。”

“不換人工的,心源是個問題。時間太緊了,要等到合適的,我們等不起。當年林樹等了十年,也沒等到合適的。而且大夫說,人工心臟的技術非常成熟了,如果手術順利,婆婆甚至有可能再活二十年。”

“嗬,那你得養她二十年……”

“不關你事。”我再次冷漠地說。

“我知道你和林樹感情好,可你怕是有心無力。七百萬,夠你打二百年的工。”

我默默地愣了一會兒,最後一口包子在我嘴裏反覆咀嚼,已經化成了漿,但就是吞不下去,一咽就反胃。

“畫畫,人家鄒巡都能賣車,你就不能賣車?你那輛車,當初就不該買。”

我按死手機,終於把嘴裏的東西嚥了下去。

9

“林樹是怎麼死的?”

它問。

“車禍。你知道的。”我疲憊地說。

“這些天很累吧?”

“嗯。”

“鄒巡,他有陪你嗎?”

“有,他值晚班,我值白班。他還得管公司,畢竟,我們還需要錢。”

“工作辭了?”

“不辭,也會被勸退。據說公司已經訂了三臺AI文員。”

“他人挺好的。值得託付。”

“嗯。”

沉默了一會兒,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它突然說:“我在林樹以前的郵箱裏找到一封信,他用了好幾重加密鎖,所以沒人發現過。我傳到你手機上了,你看完記得立刻銷燬。”

這一個星期以來,太缺覺了,我很睏乏,迷迷糊糊,儘量讓自己不睡着,聽他說完那些話。

後來,過了很多年,我都一直後悔那天對它太冷淡了。它是來和我告別的。

“林樹,他很愛你們。”它說,在我沉入睡鄉之前,我聽到了它的最後一句話:“我也很愛你,詩詩。”

10

我是先看到新聞,才接到電話的。

早上醒來後,這條新聞佔據了頭條的位置。

某某公司的無人駕駛車出了事故,在郊區一座廢棄的橋上燃燒起來,被人發現的時候,已經燒得只剩一隻空殼子。

這條新聞是顧影發給我的,她發過來之後,又特意給我打電話提醒我看。

她問我這會不會是我那輛車?是同一個牌子的。

我笑着說怎麼可能。

然後我掛了電話,用手機上的應用程序聯繫林樹,卻始終無法接通,連定位功能也毫無反應。

再然後,就接到了那家4S店的電話。

再再然後,我接到了無數的電話,有記者的,有那個品牌的高管的,有保險公司的,有律師的。

接電話的間隙,我恍然間想起來一件事,馬上打開手機找。

看的時候,又有幾個陌生電話打進來,我都給按死了。

詩詩——剛看到這兩個字,我的心臟便狂跳起來。

這是林樹——我死去的老公——手寫的信。

詩詩:

我答應過,永遠照料、保護、疼愛你和小森,但現在看來,我怕是要食言了。我很慚愧,不僅不能兌現諾言,反而留下自己的老母親拖累你。不過,我想好了,我要給你和小森、媽媽,最後一次照料。我剛剛和大李談了一次。你應該認識他,他是我從小到大的鐵哥們,做保險行業的。好了,不說了,我想,在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你應該已經明白髮生了什麼。說得再多,也不如我做這件事更能表現對你們的愛。

最後,謝謝你,詩詩,謝謝你義無反顧地嫁給我這樣一個短命之人,讓我短暫的三十年人生圓滿無憾。

替我愛小森和媽媽。

林樹

這封信的後面,是兩句簡短的留言,打印字體。是另一個林樹——NW9375留下的:

就在我發現這封信的時候,我看到你和顧影在手機上的聊天記錄。我想,我也應該用同樣的方式表達我對你們的愛。

我目瞪口呆地看完這些字,還沒來得及思考,便被大量湧入病房的記者圍住了。

幸好鄒巡及時趕來,他和保安護士們一起把記者們趕了出去。

有人帶着我們去看了事故現場。

我暈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是黃昏,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牀上,旁邊的牀頭櫃上放着兩束鮮花,房間裏只有這一張牀,整潔、高雅,儀器設備看起來很高級。

我馬上想到婆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婆婆是不是已經沒了?如果是這樣,我怎麼對得起林樹?

有個公關人員進來和我聊,她很誠懇地對我說,本公司正在市場推廣的關鍵節點,所以,我有任何要求都可以儘管提,只要不上法庭,他們可以接受任何要求。

鄒巡說,我們的要求很簡單,馬上支付保險賠償金。

鄒巡說,我丈母孃需要馬上進行心臟移植手術,再晚就來不及了。

聽到“丈母孃”這三個字,我的眼淚又下來了。

我告訴過鄒巡,如果要娶我,就要連婆婆也一起接回家。婆婆對我像親生女兒,我從小沒有母親,她就是我的母親。

11

婆婆的手術在一週後進行,手術過程非常順利,術後恢復良好,她一個月後便出院了。

丈夫去世後,婆婆重病,聰慧兒媳一招爲她賺來7百萬手術費。

過了半年,我和鄒巡舉行婚禮,小森給我們做花童。婆婆坐在孃家的長輩席上,接受我們敬茶。

洞房的那天晚上,我拿出手機,想給鄒巡看那封信。

但我把手機裏裏外外翻了個遍,怎麼也找不到它。

也許,林樹知道我不會捨得刪掉它,所以設置了閱後即焚的功能。

我想,它真的很瞭解我。

我的駕駛過敏症再也沒有好起來。如今,一碰到方向盤的時候,我想到的已經不是林樹。

不過鄒巡說沒關係,不論我想去哪裏,他都會開車載我去的。作品名:《我和一輛車的愛情故事》;作者:顧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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