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來鳳結婚了，嫁的是鄰村的老鰥夫石昌。來鳳二十二歲，石昌比她大三十來歲。

來鳳嫁人的那天，穿着紅色的衣裳，頭上戴了一朵同樣鮮豔的花，這便算是新娘了。

炮仗噼啦啪啦的響着，在來鳳家搖搖欲墜的破土屋前，濺起一陣陣煙來，迷了來鳳的眼。

來送親的人少，稀稀拉拉不過五六個人，來鳳看不出他們臉上堆的笑容是真情還是假意。

出嫁前，來鳳瞟了一眼夾在人羣中的母親和弟弟，心想：“走了大概就好了，母親平安，弟弟娶上媳婦就好了。”至於自己，嫁到哪裏去，嫁給誰，都無所謂了，只要自己不再是孃家的累贅就好了。

二、

來鳳出生在西南地區的一個山村小鎮，家中世世代代都是貧苦農民，一直延續到現在，守着祖上留下來的薄田和兩間破土屋過日子。

來鳳的父親是一個好酒貪杯的男人，叫孫有發，他不願意像同齡人一樣外出打工掙錢，而是整日窩在家裏無所事事，遊手好閒，欠下了一屁股債。好不容易三十歲才領人說媒娶了外地同樣家貧的來鳳母親，母親美香是一個目不識丁的婦人，來鳳還有一個獨眼奶奶。

母親嫁給父親第二年生了來鳳，來鳳母親懷來鳳的期間並沒有讓她得到孕婦該有的照顧和待遇，相反她還要每天挺着大肚子去自家田地裏勞作，或是去旁人家幫忙，企圖換得一些錢來維持家裏的生計。父親整日裏喝的爛醉如泥，回到家就不省人事，獨眼的婆婆不知是否因爲瞎了一隻眼的緣故，性格十分刁鑽，不僅什麼都不做，還時常對着母親吆五喝六。

來鳳出生時，父親就回來看了一眼，聽產婆說是個丫頭的時候，摔了手裏的酒瓶，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罵了一聲便走了，婆婆也冷哼了一聲就走了。

或許是家在外地沒有孃家人撐腰，亦或許是母親從小怯懦，整個月子期間沒有人管過來鳳和母親，母親每天都拖着孱弱的身體照顧來鳳，只能喫丈夫和婆婆喫剩的冷飯殘羹。

來鳳從記事開始，就記得母親每天都去給相鄰鄉親們做農活幫忙，不管嚴寒酷暑，不管陰天下雨，不管什麼髒活累活，只要能給工錢，母親都去做，小小的身體比男人都能喫苦賣力，以此換得微薄的酬勞養活自己一貧如洗的家。

可即便如此，父親每每喝醉酒回家，便打來鳳的母親，邊打邊罵：“連個兒子都生不了，生個賠錢貨有什麼用，打死你……”

來鳳從小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每次父親打母親的時候，她都被嚇的嚎啕大哭，哭着求爸爸不要打媽媽，可反而被父親踹翻在地，連着她一起打。母女兩人的哭聲交織在一起，聽得左鄰右舍心驚膽戰，可誰也不敢來勸，奶奶住在隔壁的房間裏也充耳不聞。因此來鳳從小就懂事。

三、

來鳳五歲的時候，母親生了弟弟來喜，向來只會酗酒打人的父親難得露了一次笑臉，直說“我們老孫家終於有後了……”並表示爲了兒子不再喝酒，而是要外出打工掙錢。連奶奶也一改平日的刁鑽刻薄，照顧產後的母親，抱着弟弟愛不釋手。連帶着對來鳳都和顏悅色了幾分。

年幼的來鳳還不能理解農村重男輕女根深蒂固的思想，只知道從弟弟出生了父親就不喝酒打母親了，奶奶也有了笑容不再刁難她們母女倆了，儘管那是沾了弟弟來喜的光，但來鳳還是打心底裏喜歡來喜的，從此更加懂事了，除了幫母親做家務之外，沒事的時候便蹲在來喜的搖籃面前逗弄他，來喜總是被逗得咯咯大笑。

從小來鳳便將來喜帶在身邊，幹活的時候揹着他，有好喫的都要留給他。來喜從小就跟着她一口一個“姐姐”的叫着，聽着來喜叫自己，來鳳心裏甜甜的。

四、

來鳳到了七歲的時候，由於家裏窮，本應該上學的年紀，卻沒能像同齡的孩子一樣去上學。母親成日辛苦勞作卻掙不到幾個錢，父親雖說外出打工了，但沒文化也掙不到錢，掙到的錢除去日常開銷便是還債了。

來鳳看着村裏的同齡女孩都去上學了，心裏好生羨慕。和母親說過一次，可母親一個婦道人家做得了什麼主，飯桌上纔剛和父親說了一句，話都沒說完，父親便把碗摔在地上，罵道：“一個丫頭片子上什麼學！”母親嚇的大氣都不敢出，來鳳硬着頭皮說了一句：“爸爸我想上學，你讓我去吧，我不會耽誤做家務的……”父親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來鳳被打的兩眼冒金星，鼻血直流，從此再也不敢再提上學的事。她只能在家幫母親做農活，帶弟弟。

雖然家貧，但父親和奶奶卻是將來喜寵上了天，父親每次回來總是給來喜買新衣服，來鳳身上的舊衣服卻總是年復一年，縫縫又補補。不管來喜怎麼調皮搗蛋，父親總是一笑而過：“我的寶貝兒子誰管得着？”於是慣得來喜從小頑劣不堪，不是將東家窗戶打爛了，便是將西家娃娃打傷了。

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來理論，母親總是怯怯的賠不是，奶奶卻拎着柺杖將人趕出們去，護着來喜，說：“誰敢來打我的寶貝孫子。”來喜便躲在奶奶的懷裏做鬼臉。因着有老太太護着，母親想管也不敢管。

好不容易父親打工回家，母親小心翼翼跟父親說起來喜的頑劣，想讓父親管教管教，可父親卻不以爲意：“誰家兒子不調皮，我的寶貝兒子誰管的着！”如此日久，來喜愈發頑劣，母親卻是管也管不了了。

五、

來喜到了上學的年紀，雖然家裏窮，但父親沒有讓來喜像來鳳那樣，而是二話不說就送了來喜去上學。

來鳳看着弟弟揹着書包去上學，心裏又難過又羨慕，趁着每天去接送來喜的時候，悄悄趴在教室窗邊偷聽一下老師講課，可每次只能聽個一知半解便要趕回家去幹農活，不然母親一個人幹不了那麼多活計。

來喜頑劣，成績自然不好，在學校總是闖禍，老師對這個學生很是頭疼，家訪也沒用，父親不在家，奶奶對來喜放任自流，母親不敢管。

來喜好不容易混到小學畢業，卻再也不肯去上學了，什麼臭毛病都沾上了，好在沒有惹上什麼大麻煩。

來喜到了這個年紀，個頭都和父親一樣高了，卻是天天閒遊浪蕩，什麼也不做，父親這時後悔卻是想管再也管不了了。好在家裏欠的債差不多快還完了，自己外出打工賺的錢可以攢下來過幾年蓋個房子，給兒子娶個媳婦，他就能安定下來了，至於女兒，等到十八九歲找個人家把她嫁了就行了，總之都是別人家的人，還能得一筆彩禮。

六、

來鳳十八歲這一年，原本父親是打算過年回家的時候找一個家境殷實的人家將她嫁了以此換一筆彩禮錢給來喜未來娶媳婦用，可從農曆臘月起就沒有父親的消息了，過年父親也沒有回來。

奶奶年紀大了，母親和來鳳沒有什麼文化，來喜又成天閒遊浪蕩，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裏，只能在家裏等着。

可年都沒過完，剛正月初八，就有幾個人來到來鳳家，敲開了門，爲首的那個人對着前來開門的來鳳母親問道：“請問是孫有發家嗎？你們是他的家屬嗎？”母親唯唯諾諾的回答道：“是啊，你們要幹什麼？”

母親聽完一下子暈了過去，身後的奶奶一下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來鳳也一下子懵了，腦袋裏變得空蕩蕩的：“父親死了？怎麼可能呢？”。

七、

父親被草草下葬了。

父親下葬後，來鳳便外出打工了。

奶奶年紀大了，母親身體不好，弟弟又不懂事，自父親去世後，家裏就沒有了什麼收入來源，辦喪事之後更是什麼錢都沒有了。

經歷過父親的事，來鳳和母親都對外出打工充滿了恐懼，可是能怎麼辦呢？一家人總要有錢才能活下去，弟弟以後也還要娶媳婦呢，自己是姐姐，義不容辭。

來鳳和同村的女伴一起到了省城打工，頭一次來大城市，來鳳看什麼都是新鮮的，城裏的樓房那麼高，玻璃那麼亮，女孩子穿的衣服都那麼漂亮。

可是來鳳只敢看看，想都不敢想，那是有錢人的生活，自己一個村裏娃，來到這裏只能努力打工掙錢給家裏帶回去。

因爲沒有文化，來鳳只能在飯店當服務員，端端菜送送水，還得給客人賠笑臉，一天到晚下來累的腰痠背痛，可工資還少。

幸好來鳳從小喫苦耐勞，手腳勤快喫得了這樣的苦。晚上和同伴住在溼冷卻是最便宜的地下室，喫飯的時候就着客人喫剩的飯菜喫一點。每次工資發了，多餘的一分錢都捨不得花，生病都不捨得去看病，全都留着打算回家的時候帶回去給家裏。

八、

來鳳回鄉時已經二十二歲了，在偏遠的農村裏已經是老姑娘了，來喜也有十七歲了。

這時，來喜和鄰村一個姑娘肚子搞大了。姑娘的家人鬧到家裏來，逼着來喜娶姑娘。又看着來喜家一貧如洗，便要求給三萬塊的彩禮。

來喜家哪裏拿的出來三萬塊，砸鍋賣鐵都沒有，可姑娘家不依不饒，說不給錢去娶姑娘便找人廢了來喜，來喜也鬧着要娶媳婦。

萬般無奈之下，有人給來鳳介紹了石昌，說願意給六萬塊彩禮。當時的六萬塊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許多人家都拿不出這筆錢。石昌今年五十多歲了，瘸了一條腿，小時候出過天花，留下一臉麻子，孤家寡人一個，雖然早些年幹活攢了一些錢，可沒有人願意嫁給他。

來鳳母親一聽直搖頭，再怎麼樣也不能把女兒嫁給這樣的人呀。六萬塊是多，可石昌的年紀都可以當來鳳的父親了，又有殘疾，來鳳嫁給他了這日子可怎麼過，自己的女兒從小命苦，現在又遭遇了這樣的事情，再怎麼難都要將她護在身邊。

可不知來喜哪裏知道了這個消息，便回家去跟母親鬧，逼着母親把姐姐嫁給石昌。

奶奶也絕食抗議，只對母親和來鳳說：“有發已經去了，來喜是老孫家的獨苗，老孫家的血脈不能斷，如果誰要是擋了我寶貝孫子娶媳婦，我就是死都不放過你們，有發在九泉之下也不會瞑目的！”來喜看到有奶奶給自己撐腰，便鬧得更加肆無忌憚了。

來喜跑到來鳳的屋前，邊敲門邊說：“姐姐，我求求你了，你就嫁了吧，那個人有錢，你嫁了他會有好日子的，我的問題也解決了，你從小就疼我，你不忍心讓我出事吧？”

來鳳在屋裏聽着奶奶，弟弟和母親鬧得天翻地覆，聽着弟弟對自己說的話，回想了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人生，沉默了半晌，走出去，看着年邁的奶奶，無奈的母親，還有從小被自己疼愛的弟弟，平靜的說了一句：“別吵了，我嫁。”

十一、

由於弟弟那邊的姑娘家催得緊，來鳳和石昌的婚事訂到了十天之後。

時間緊促，又拿了那麼多彩禮，所以一切從簡。

來喜拿了姐姐的彩禮，開心得不得了。六萬塊啊！這麼大筆錢，給了彩禮，還能蓋新房呢。來喜喜滋滋的想着。

來鳳出嫁那天，母親給她梳妝，穿上紅衣服，戴上紅花，含着淚對她說：“鳳，媽對不起你，這輩子讓你喫了那麼多苦了。”

來鳳看着蒼老的母親，心裏一陣酸楚，搖搖頭說：“媽，你別這樣說，你們好好的就行了。”

叫了來喜進來，對他說：“從今以後，你要當個男人，支撐起這個家。”來喜難得懂事的點點頭，說：“姐姐，你放心吧。”

鞭炮聲響，來鳳跟着迎親的人走了。她與石昌沒有見過幾次，對自己將要共度一生的人幾乎一無所知，不知道以後自己的人生是什麼樣。

十二、

雖然石昌比來鳳大三十多歲，但婚後待來鳳極好。

石昌沒有父母，家裏只有他一個人。來鳳嫁過去，就只有他們兩人過日子。他什麼重活累活都不讓她做，不跟她發脾氣，自己去做工掙錢，養活來鳳，還經常給來鳳買新衣服買好喫的，兩人倒過的還算有滋有味。

嫁過去半年來鳳就懷孕了，石昌更是將來鳳捧在手心，成日讓她歇着，生怕她磕着碰着。

爲給弟弟娶親，奶奶將我嫁大30歲光棍，半年後我婚姻幸福。

十月懷胎，來鳳生了一個兒子，看着這個大胖小子，來鳳和石昌都開心的不行，這個孩子的到來，給這個家添了更多的生氣和笑聲。弟弟來喜也蓋了房子，娶了媳婦，生了個兒子，母親幫忙帶着孩子感覺也年輕了很多。

這大概是來鳳人生中最開心的時光了吧。

可天有不測風雲，孩子半歲的時候半夜突然高燒不退，用各種土辦法都退不下來來鳳抱着發燒發得滾燙的孩子跑到村裏的診所求醫生給孩子看病，可村裏唯一的醫生外出了。

村裏沒有車，大半夜來鳳抱着孩子摸爬滾打爬了幾十裏山路，天剛矇矇亮纔到了鎮上，來鳳到了醫院，可孩子已經斷氣了。

十三、

石昌得知消息趕到家裏，看到的是來鳳抱着斷了氣的孩子目光呆滯的坐在地上。他輕手輕腳的走到來鳳面前，想要把孩子抱過來拿去埋了，可他手都沒碰到孩子，來鳳就尖叫着抱着孩子跑了。

來鳳瘋了。

石昌哪裏都不敢去了，整天在家裏守着來鳳，可大概是刺激太大，來鳳一直都沒見好轉。

終於有一天，石昌一個不注意，來鳳就跑了，找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找到。

來鳳這個一生充滿悲劇的女子，就這樣永遠的消失在人間了。（作品名：《來鳳》）；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