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龍泉關是太行山中真正的深山大谷開始地方,從華北平原蔓延過來的丘陵矮山和偶爾的高山到了這裏終於開始變得密集而擁擠,變得高峻崢嶸起來。一叢叢山嶽一帶比一帶更高,點綴其間的村落也就跟着把自己的海拔高懸到了平原之上的天空裏,成爲既往生存環境嚴峻的所在,也成爲今天人們普遍嚮往的得以保持了更多大自然原始風貌的地方。

高谷裏的駱駝灣多數院落都已經返修成統一格式的新農村,整個看上去已經不大真實,像是過分整潔的舞臺道具。土地變成公園,農民已經基本上不再種植,家裏基本上也沒有院子。載着穿着統一馬甲的團隊遊客的電瓶車在山村之間穿梭來往,世世代代與天地自然山石草木爲伴的高山村落變成了始終在等待遊客的景點。

駱駝灣酒店是山谷中一座小山前的幾棵大楊樹後面一棟棕色的三層小樓,前臺說不論淡季旺季,房價都是298一晚,這倒也是與景點相匹配的。不同於平原上一般的酒店的是,山野中的高遠寒涼的氣息完全浸潤着着山石之側的建築,人類的力量儘管可以在這裏建設出一棟建築,卻還遠遠不能擊退周圍瀰漫着的山野氣息,山野氣息還是這裏當仁不讓的主人。

住在這裏,晨昏之間都少有人跡。經過避暑季節的短暫熱鬧後,在晚秋的冷寂中,自有一番山居纔有的深長清寒、闃然孤寂氣息。

山裏的安靜是帶着山體龐大深邃的悠遠氣息的,現在生活在喧囂污染的空氣中、生活在密集的高層建築的鴿子籠裏的城市人,如果始終都還沒有沐浴過這樣的氣息,沒有在這樣的氣息裏睡過覺,不說一定是人生的大遺憾,也一定缺少了人生的豐富性。沒有在真正的自然狀態裏棲息過,這對一個人來說總歸是一種遺憾。哪怕只是來呼吸一夜的好空氣,哪怕只是來洗上一次肺也好吧。

這樣山裏的安靜,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光的安靜,在入夜之後立刻就帶來了最安然的睡眠,而醒來的時候則在黎明未至的至暗時刻。說是至暗,還是有星光的。

夜空中的星光,讓崇山峻嶺中的盤山公路隱約可見,循着這樣星光下泛着淡淡的白色的盤山公路上行,就可以一路上坡,通往大名鼎鼎的遼道背。

村子在沉寂的黑暗裏因爲我的前行而起了狗吠,趕緊在路邊菜地地邊上找了一根柴棍,以免狗或者別的什麼動物突然衝上來的時候被動。就人的本能來說,一棍在手就有了底氣,何況向上的路也需要這樣一根柺杖助力。

突然,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從路邊的山坡上傳來。出現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顯然影子也同時發現了我,立在那裏不動了。走近了才模糊地看到是一個縮着肩膀、頭髮亂糟糟的大嫂。她用近似山西口音的語調問是誰,然後說去遼道背遠得很哩!之後便說起了停電了話題,都確認了一下全村現在都沒有一點燈光的事實。

這裏是瓦窯村。

從瓦窯村向上,公路盤旋着上升,沒有任何一段是下坡或者平行的路,始終在上坡;如果說這始終上坡的路有什麼變化,也就只是拐彎,繞過座座山峯,順着有溪水嘩嘩流淌的山谷繼續向上。向上的路上,兩側都是聳立的巨大岩石,岩石有時候會湊得很近,讓路上的人有強烈的傾斜過來壓迫下來的感覺,讓你手裏的那根小小的柺杖不再具有任何保衛能力的威脅。

偶爾在路邊有塊空地,上面停放着的施工車輛算是這黑暗中的巨大山野中的一點點人類的氣息。儘管車輛裏沒有人,但是車輛在白天施工的轟鳴還是可以想象出來的;想象出來的轟鳴,就是人類抵禦威脅的壯膽吼聲。其實這是將腳下的公路給忘記了,腳下的公路一直盤旋向上,它就是人類深入山野的最大痕跡。這個痕跡已經深深地嵌入了再也不能說是完全自然的山野。不過在黑暗裏,在目光不能將公路完全分辨的黑暗裏,姑且讓人在自以爲是純正的山野裏繼續其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吧。

面對人類無端的怒吼和恐懼的仰望,大山一以貫之的無言。它無邊的沉默裏完全不可預料的奇形怪狀的龐大,是導致每拐過一個山口,每獲得一個新的視野的時候的驚訝與恐懼的直接原因。前面,從比較低的位置向上望,公路盡頭分明拐進了一座巨大的天然石門,難道是一個利用了山體洞穴的隧道?

朦朧的天光已經開始逐漸驅散了星星微弱的光,代之以亮度均勻的普遍視覺提升。加快腳步到了跟前纔看清楚,公路在山洞前戛然而止做了一個劇烈的拐彎,順着山谷繼續向上了。巨大山門似的山洞不會按照人類的規則成爲一個等高的洞穴,而只是一個口大肚子小的淺淺的凹陷。從原來的石壁上掉落的石頭還在山谷的溪水之上覆蓋着,讓循着淙淙的水聲去找水的目光一再遇阻。

公路越是向上,坡度越大,逐漸走過深谷中巨石嶙峋的路段之後,重新變得和緩的山坡上一層層的林莽終於可以看得到輪廓了。因爲高寒,樹葉的斑斕大致上都已經失去了自己的鮮豔,暗灰的凋零之色已經佔據了整個山體的主調,基本與山石同色。

不過隨着天光漸漸到來,將這些楊樹柳樹榆樹槐樹以及衆多不知名的山野植被從山石的青墨色中區分出來,形成印象中的秋色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最關鍵的是這一幅與想象中一致的山野秋色裏,始終伴隨着嘩嘩的溪水之聲,某些特殊的角度上還正好可以看見溪流從樹叢山石之間汩汩而過的時候的亮亮閃光。這是歷代詩意裏經常可以看到的場景,是一路不需要聽歌,只需要聽自然的聲響就可以讓人臻於自足的古老境界。

在河流乾涸大地植被少有野生態的華北,大自然最後的遺存已經被驅趕到了最高的山野裏,沿着這樣通往山頂上的遼道背不斷上行的高高的山路,正可以重新沐浴它們至關重要的橋段。沒有人,沒有車,人很少,車很少,只有自然萬象的原來狀態;原來狀態裏的水流和植被,原來狀態裏的清新和一塵不染,原來狀態裏的漆黑的夜與熹微的黎明,原來狀態裏的恐懼與敬畏。

這是太行山越來越成爲一道令人嚮往的山脈的重要原因。過去平原上的人們鮮有人生經驗的山野,或者來過一次就要作爲一種罕見經歷說上一生的稀罕,已經成爲越來越多的人的一種旅行習慣。

以此觀之,因爲時間所限沒有走到遼道背的遺憾也就不那麼遺憾了:你已經踏足了真正的山野自然,再次領略了日漸其遠矣的天地純正,所有的不滿足都將是下一次山行的無窮動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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