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早晨五點之前起牀,看見窗外一片光亮。

月光從陽臺上照射進來,猛一看到讓人一驚,彷彿是去了色的陽光,像是陽光照耀的底片;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一切又都已經不是曾經的一切。不同於夜晚的月光帶給人的澄明清淨,黎明前的月光只是讓你覺到了寒涼和瑟縮,讓你弄不清現在感到的寒氣是季節已至的理所應當,還是月光帶來的陰翳侵襲。這樣的寒氣背後的靠山是越來越近的冬天,也更是現在這永遠清冷的月亮從來沒有表情的照耀。月光使人冷靜,使人枯寂,使人在已經出離了害怕的呆滯裏不得不順從了宇宙本身的沉默。

大自然將底片呈現給你的時候,你會因爲看見了它不容置疑的底色而惶惑,你會由此承認實際上這一體兩面就是我們置身其間的地球環境本身。何況,在浩瀚的宇宙裏即便連這樣的光,底板一樣的光也是罕見而珍貴的,也是茫茫黑暗中的特例!這是地球人獨享的宇宙福利,這也是之所以只在地球環境裏纔會有人類存在的重要原因之一種。

只是,面對這樣的巧合和珍惜,我們都已經習以爲常,我們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其基礎上,也就對這樣的基礎不以爲然了。甚至,大多數人都不會在這樣的時間裏來看什麼月光。在睡眠裏度過眼前的這一切是人類在天地運轉和自我暗示下的不動聲色的安排,就像眼前的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樣的冷光,不帶溫度的光,不僅照射到了地板上,還照射到了樓外的大地上。

遠遠近近點綴在大地上的房舍、樓宇還都沒有亮燈,沒有一個點點光來打破月光的統治;只有小學校兼幼兒園的門口那一條24小時滾動不止的電子顯示屏發出亮度始終都不衰減的紅底兒白色的光,雖然耀眼但是因爲過於渺小孤單而對月光形不成太大的破壞。

冬小麥新出的嫩苗一排排地縱橫而去,排撻至於大地盡頭黑乎乎的山腳;是一條條黑色的虛線,抵達了更其黑暗的逶迤山脈。山脈在白天的時候從來都很單調,但是在這樣黎明前的月光裏卻因爲格外的幽暗而隱藏了無窮的深意。

楊樹上,月光將樹冠隨風搖擺的樣子照得一清二楚;由一片片樹葉組成的龐大的樹冠在秋末的寒涼中已經變顏變色卻在月光裏一律呈現着統一的無色狀態,讓你只看見樹葉的形狀,讓你終於猜度到了色盲的視覺感受,讓你疑惑於一切都是無色的世界的荒涼。

不過看的時間長了,又像是朝霞已經露了臉,或者說是由此想象出了朝霞露了臉;朝霞露臉證明天地間的一切都運轉正常,現在你所看到的不過是因爲人們都在睡眠中而看不到的一點點背面的東西,它終究會爲光亮的世界所替換,你我大家還都能繼續生活在那樣日復一日不容置疑的明亮裏。

在這霜降之後立冬之前的暮秋時節,這月光的光亮需要透過窗戶仔細看,纔會像朝陽:大地上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只是在清清楚楚之上罩了一層冷冷的濾網。這層濾網足夠大,大到無所不及,覆蓋了大地上的一切。

月亮在西天上,在真正的朝陽從東面升起來之前一個多小時的時候,盡職盡責地遍灑着自己的光輝。這樣的光輝使早起的人不因爲絕對的黑暗而絕望,不因爲萬籟俱寂衆人皆睡而孤獨,甚至還有一種無由般的喜悅。這是世界完全呈現給你自己的一個時間段,是隻有你可以沐浴月光的美妙光陰。

黎明前,月光下的光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