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這兩位老人不僅夏末傍晚還長的時候坐在村外這片菜地邊,而且在秋末寒意越來越重,短到黃昏已經成了一瞬間的時候,也一點不改這個習慣。日落以後很久,他們纔會在黑暗下來寒涼很重的天地中慢慢離開,各自回家。兩個人一個是高莊的,一個是馬莊的,完全是兩個方向,在菜地邊分開以後,就真正是各奔東西了。高莊和馬莊相距幾百米,中間只是隔着一塊菜地,一塊暫時還沒有被房地產開發佔據的菜地。

夏天開始注意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各自還都搖着扇子,扇着點涼風,也驅趕着蚊子;慢慢的,衣服越穿越厚,都穿上了羽絨服。尤其是早晨的時候。他們傍晚坐在這裏,早晨也坐在這裏,早晨六點天還不很亮甚至還黑着,高莊的這一位老人就已經坐下了。我每天騎車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那一邊的路上馬莊的那一位老人也來了,牽着一條小狗。小狗熟門熟路,卻和人一樣樂此不疲,每一天都像是很新鮮的樣子。狗很能體會人的心情,將每天這樣的重逢做了淋漓盡致的演繹,如果沒有它的演繹,也許你就不大能意識到兩位老人現在又開始了新的一天聚談的興奮。

倆老人肩並肩地坐在菜地邊上,說的都是什麼?我因爲騎車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都是匆匆一瞬,不好停下來專門聆聽,那樣會打擾了他們的交談。偶爾以看手機的方式停在附近,聽到他們說的基本上也正如猜測中的那樣,從身邊菜地裏的蔬菜長勢和今年的收成到各自的身世,從新聞裏的什麼話到本村的誰誰誰……何以這樣一些內容就能把他們每天一早一晚兩次都吸引到一起說個沒完呢?

這裏離開了村莊,離開了街道,離開了村莊和街道上那些再熟悉不過的人和事;當然也離開了家,離開了家裏一輩子都在一起的人和事。他們不是不喜歡那些人和事了,只是要抽身出來回望一下,就像是小孩子出來玩一樣;雖然不能像小孩子滿大地奔跑,但是此時此刻,他們的思想一定是在那樣無拘無束地奔跑着了。

他們不怕冷,也不怕黑,他們在兩個村莊之間的這菜地邊上似乎是找到了一個只屬於他們的、自由的世界。他們要離開家,要離開村子,要在兩個人共同構建的世界裏自由自在地敘談述說,在語言描繪出來的世界裏做人生黃昏裏的一如人生朝陽裏一樣的翱翔。

偶爾也有其他老人,或者不是很老的人加入他們的聊天,但是大多都不能堅持:有的人來上幾次就不來了,有的人坐上一會兒還可以,時間長了就走了。他們之中大多數都是騎着三輪、騎着卸了鎖的黃色、橘紅色的共享單車走到這裏,或者幹着農活經過這裏,再少有專門來這裏只是聊天不幹別的人了。

摘南瓜的三輪上裝了一車廂大大小小的長着暗色條紋的南瓜,挖紅薯的地裏已經躺過了一片帶着潮溼的泥土氣息的紅薯,只剩下綁着白菜幫子的白菜排列整齊地立在菜地裏了,玉米收割以後的大地裏一株株小小的麥苗已經重新出現了新綠……

兩位老人走到人生的這個時候,世界向他們敞開的雖然看起來依然是西邊不遠處已經被開山取石弄得千瘡百孔的西山,看起來依然是由那樣的西山前鋪展過來的華北平原的無邊無際的廣袤,是這樣的廣袤裏屬於他們的家園的眼前的菜地裏的潮溼陰涼的菜香味道,但是這一切又分明像是秋末的氣候一樣,漸漸地卻也明確地向着成熟之後的收斂與冷寂而去了。人生的寒意讓他們更願意湊在一起取暖,願意在話語形成的回顧的溫暖裏將逐漸空落起來的心思填滿。他們沒有喝酒卻分明有喝了酒似的陶醉和忘我,他們沒有跳舞但是又好像有舞蹈着的熱烈和張揚。

有人說這麼大歲數了還怕什麼孤獨,我覺着他們主要應該不是怕孤獨,各自回家在漫漫長夜裏,在睡與非睡之間所能體會的孤獨那一定是有的;他們之所以一定要湊到一起不過是不想讓自己的一整天都在那樣的孤獨裏而已。孤獨早就認了,不孤獨的這一早一晚恰恰就是孤獨中的追求。他們勞動的一生中,這樣語言的狂歡,是自己未必意識到的文化憑藉意義上的帶有創造性的幻覺之境。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共同描繪里,每個人都時而共同時而單獨地徜徉在也許被語言修改過的既往經歷中、在還有可能實現的未來想象裏。

每天早晨和傍晚我從他們面前騎車經過,速度都很快。他們偶爾也會抬眼看一下,看一下一閃而過的我。儘管我的偷拍技術早已經爐火純青,但是可能也禁不住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舉起手機的巧合,有幾次我意識到他們已經發現了什麼,便忍不住會微微一笑,也算是一種打招呼的方式了。我們已經互相成爲日復一日的背景,一種一再重複的人生背景。這樣的背景在不經意中就會在你重複的生活模式裏一再出現,至於到底是和誰互相成爲背景那當然完全是偶然,可一旦形成了這樣的天天相見的格局,也就會生出些自然而然的意趣來。

在每一個人的人生旅途上,這都是一種不大不小的緣分,互相觀望,互相見證,互相由對方想到自己,又由自己想到對方,至少是共歷天地之間的一段小小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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