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平原上照例是霧霾,不過海拔上升以後,高高在上的太行山中的陽光卻是透明的。透明的陽光中來了兩輛大轎車,順着曲曲彎彎的山谷,到這個在時間上可以說是遙遠但是給人的社會話語感覺卻並不遙遠的1947年的時候,曾經有偉人短居過的地方參觀。

正對着村口的飯店,有一座小橋,小橋是從從河這邊的花山飯店到河那邊的花山書院的必經之路。現在,小橋上有一輛獨輪車,獨輪車上放着一個顯然是長期使用而有了諸多磨損痕跡的紙箱子,紙箱子裏放着黃紅色的柿子和一袋袋已經裝在繫了口的塑料袋裏的花椒。

暗紅近於鐵鏽色的花椒,緊密地簇擁在塑料袋裏的氣味依然可以傳播出來,獨一無二的辛香氣息可以立刻讓人遠遠地就尋了那種招牌式的味道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賣花椒的老人面色紅潤潤的,不知道是山裏的空氣冷,還是因爲幹體力活兒氣血足。看見人們圍過來,他只是對着大家說,花椒,花椒;那口氣沒有招徠的張揚,只有自言自語式的依舊平和。顯然,他賣東西很不熟練,沒有進貨出貨的概念與經歷,他只是把自家的山貨拿出來換個錢。

與圍在他身邊的寥寥幾個人比,在飯店門口的一輛電三輪上賣紅薯和栗子的攤位要紅火得多。四斤栗子十斤紅薯幾乎成了每一個從大轎車上下來的購買者都遵循的標配。

紅薯是山地上的紅薯,栗子是山坡上的栗子,整個生長期都在這樣沒有霧霾的純淨環境裏,即便口感上不像賣貨的人說得那麼好,想必也一定是無污染的綠色食品了。就是這一點便已經足以讓大轎車上下來的人們紛紛解囊了。這邊的熱鬧和小橋那邊的冷清之間,是兩輛大轎車嚴嚴實實的遮擋;這種遮擋是做買賣的大忌,會嚴重影響人氣。不過賣花椒的老人好像一點也不以爲意,還是不離開小橋,對車的那邊賣栗子和紅薯的熱鬧,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等那邊的栗子和紅薯都賣完了的時候,人們纔想起來這邊還有花椒和柿子。他獨輪小推車上的東西很快就賣完了,只剩下了一袋柿子了。人們開始和他聊天,他告訴大家,他花椒樹不多,摘完了,就這些;柿子樹不少,可是隻能摘底下的,柿子太高了就夠不着了;他還有將近兩百棵杏樹,明年來採摘吧,四塊錢一斤。

他沒有手機,所以不能像那邊賣紅薯和栗子的人那樣可以有刷手機掃碼付款的方便,要買他的東西就必須用錢,用人們其實都已經不大習慣了的現錢。所以,他手裏一直攥着一卷錢,一卷大家熟悉又多少有點陌生了的紅花花綠綠的紙幣。

說着說着就有人又把最後一袋柿子買了,說我要了,你可以早點回家了。他一直平和的面孔上終於有了一種不注意觀察就看不出來的興奮:先把人家遞過來的一百元裝到口袋裏,然後從手裏攥着的一把零錢裏一張一張地抽出找的錢來。因爲高興也因爲小心翼翼而手指微微顫抖着。於是就有人說錢裝好,別丟了,丟了就可惜了。

他粗糙的雙手繼續顫巍巍地將那一卷錢先用皮筋箍住,然後再總也對不準口地終於放進了一個裝過藥片的小塑料袋裏,再放到內衣口袋裏。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注視着他,注視着他每個指頭肚上都皺紋裂開的手指。

他一邊完成着這個有點艱難的過程,一邊說:沒事,浪費不了,浪費不了;別人撿了去別人花,也不浪費。

他的這個回答讓大家都笑了。他是站在那些紙幣的立場上說的,是說那些紙幣在誰的手裏也都能發揮作用……

也許是因爲一下就把平常要一天也不一定能賣完的東西都賣完了,也許是因爲一直在說話,他依舊平和的臉上有更多的光彩洋溢着,說得更多了。回答人們的問題,說當年偉人來的時候的情形:他們小孩們都站在門口看熱鬧……他現在八十歲,那時候七八歲。

這時候,一個穿着軍便服,胸前掛着抗美援朝七十週年紀念章的老人神情既專注又有些不確定地走了過來。賣花椒的老人見人們問,就介紹說,他比我歲數大,他去過朝鮮。大家便去問那老兵,老兵卻已經不大能將注意力集中到大家身上,回答的話也像神情一樣模糊了。時間的力量在這樣的小山村裏格外顯著,山川河流樹木花朵年復一年什麼都沒有變,一代代的人出生、生長、老去,什麼也都已經改變。

賣花椒的老人和大家打了招呼,在衆人有點超出買主通常表現的過分熱情裏,推着他的獨輪小車慢慢地順着安靜的小公路走了。這種在山中持續了很多很多年的勞動運輸工具的使用,已經註定將伴隨着這一代老人的老去而永遠退出歷史舞臺。同時失去的是還有山間的生活方式,還有隻有在這樣的生活方式裏纔會有的人心物態。

透明的陽光在這暮秋季節的正午將一天之中最爲適宜的溫暖遍灑人間,大家站在車邊上,站在飯店的平臺上,看着推獨輪車的老人漸漸遠去,都不想立刻就走,都願意這樣再沉浸一會兒。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