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與馬爾克斯的女性人物長廊中還有這樣一類搖曳生姿的女性形象——叛逆女性。這類女性形象通常命途多舛,歷盡坎坷,或者婚姻不幸,或者情感受挫。但在困難和苦難面前,她們沒有退縮,而是從心底發出了對命運反抗的最強音,她們的身上充滿叛逆精神,並且有着積極投身行動改變自身處境的大無畏勇氣。

莫言《紅高粱》中的“我奶奶”戴鳳蓮便是一個極具叛逆品格的女性形象。幸福的婚姻是一個女人美好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幸的婚姻則是一個女人痛苦的開始。戴鳳蓮是一個有着姣好面容的女子,身上充滿生命的活力和對未來的憧憬。但是這樣一個有着鮮活生命力的女人卻被自己的父親爲了彩禮嫁給了一個半死不活的麻風病人。出嫁當天在看到自己的丈夫滿目瘡痍的時候,戴鳳蓮絕望地哭了,恨天恨地恨父親恨世俗的禮法,但當她在回門的路上再次遇到出嫁途中那個救過自己的轎伕時,她接受了餘佔鰲,並與之心心相印。當父親上門去向她要錢時,她只給了他幾個包子。因爲愛,她成了單家的掌門人,在自己與餘佔鰲受到追查的時候,戴鳳蓮急中生智,拜縣長爲乾爹,讓自己和餘佔鰲躲過一劫。爲了維護自己得之不易的愛情,她趕走了戀兒;爲了支持抗日,她不僅支持丈夫餘佔鰲,而且把自己的兒子豆官送上戰場。最終,戴鳳蓮自己也在鬥爭中壯烈犧牲。戴鳳蓮是一個有着叛逆精神的奇女子,她無視封建禮法,敢於追求自己的愛情,維護自己的幸福,並且在國家危難的時候,用自己柔弱的臂膀擔起了沉甸甸的責任。在小說中,戴鳳蓮是一個被裹腳的女性,但就是這樣一個小腳女人做到了許多男人做不到的事情。

無獨有偶,《檀香刑》中的孫眉娘也是一個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檀香刑》講述了以孫眉娘爲中心的三個“爹”——親爹孫丙、乾爹錢丁、公爹趙甲之間的恩怨糾葛以及孫眉娘與乾爹錢丁之間的情愛故事,其中穿插了清朝改良變法、德國人修建膠濟鐵路、袁世凱鎮壓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攻陷北京、高密東北鄉人民保衛戰爭等歷史事件。孫眉娘這一鄉村女子被推入血與火、情與仇的感情矛盾之中,在親爹與情人錢丁的對抗中極盡周旋,但掙扎的最終結果是孫眉娘失去了自己的親爹。與戴鳳蓮一樣,孫眉娘沒有接受命運的擺佈,她用盡自己的力量去解決錯綜複雜的矛盾,但家仇國恨對於這樣一個小女子來說太過沉重而難以承受。

孫眉孃的婚姻生活也很不如意:“從小跟着戲班子野,舞槍弄棒翻筋斗,根本沒有受三從四德的教育,基本上是個野孩子。”叛逆不羈的孫眉娘雖然風情萬種,但其丈夫趙小甲卻不懂得男女之事。小說是這樣描述趙小甲的:“他人高馬大,半禿的腦瓜子,光溜溜的下巴,白天迷迷糊糊,夜晚木頭疙瘩。”而身爲縣令的錢丁不僅儀表瀟灑,而且談吐高雅,態度和藹,這使孫眉娘義無反顧地愛上了錢丁。面對別人的流言蜚語,孫眉娘聽而不聞。她不囿於封建禮法,敢愛敢恨;她衝破傳統的束縛,勇於追求自己的幸福。當自己的親爹孫丙遇難時,孫眉娘不計較其對孃親的絕情和孫丙差點讓自己被黑驢咬死的過往,想盡一切辦法營救孫丙並且義無反顧。孫眉娘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她不安於命運,在苦難中以堅毅的品質和持久的耐力,爲自己撐起了一片天空,讓自己叛逆的性格在這片廣闊的天空中恣意飛揚。

《白狗鞦韆架》中的暖也是一個叛逆的女性形象,她勇於擔當,不屈服於命運的安排。《白狗鞦韆架》圍繞着“我”回家探親遇到初戀情人暖而展開。小說中的“我”與暖本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按照正常的成長軌跡,“我們”的人生道路應該相差無幾,至少暖會跟“我”一樣,由農村人變成城裏人。但命運無常,在一次玩鞦韆架的時候,暖從鞦韆架上摔下來,被槐樹針扎傷了眼睛。這一變故使暖的命運偏離了常人的軌道,因爲眼疾她被迫嫁給了一個啞巴,成爲一名農村婦女。繁重的田間勞動在暖的身上打上了烙印,她的人生跟啞巴聯繫在了一起,而“我”則成了一名大學教授。更爲不幸的是,暖生了三個不會說話的孩子。面對成爲大學教授的“我”,暖掩飾不了深深的自卑感,心底甚至對於“我”的事業有成產生一絲妒意。儘管如此,暖並沒有認命,她不甘一輩子生活在幾個啞巴的世界裏,她以自己的方式選擇了自救。在小說的結尾,暖的白狗把“我”帶到了她的面前,暖對“我”只有一個請求,讓“我”幫她生個會說話的孩子。“我正在期上……我要個會說話的孩子……你答應了就是救了我,你不答應就是害死我了”。暖是一個與孤獨抗爭與命運抗爭的女性,失去了美麗錯失了愛情的她並沒有被厄運打垮,而是把生活的全部希望寄託在一個會說話的孩子身上,雖然小說結尾沒有明確說明“我”的態度,但暖反抗命運的叛逆性格無疑被彰顯了出來。

馬爾克斯的小說中也塑造了許多具有叛逆性格的女性形象。筆者主要結合《霍亂時期的愛情》、《百年孤獨》等作品進行簡要的說明。《霍亂時期的愛情》被認爲是一部愛情專著,評論家稱其爲“我們時代的愛情大全”,它以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愛情故事爲主線,爲讀者展示了愛情的所有可能性:青年人的愛情、老年人的愛情、柏拉圖式的愛情、放蕩的愛情、羞澀的愛情等。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爲讀者上演了一段曲折的愛情:“他們在二十歲的時候沒有結婚,因爲他們太年輕了;在經過人生的種種曲折,到了八十歲也沒能夠結合,因爲他們太老了。”小說的女主人公費爾米納是一個極具叛逆性格的女性形象。費爾米納的生長環境本來不利於她叛逆性格的形成:她與父親和姑媽生活在一起,就讀於教閨秀們如何做賢妻良母的“聖母獻瞻節學校”,父親對她管教極嚴,上學的時候由單身的姑媽陪伴左右,這使費爾米納的行爲不能有絲毫越軌之處,就是這樣一個處處受到束縛的年輕女孩在遇到自己的戀人阿里薩時,變成了一個叛逆的姑娘。她拋開學校的教導,瞞着父親,在姑媽的暗中幫忙下與阿里薩保持頻繁的書信往來。在她與阿里薩的地下戀情被父親發現並進行阻攔時,費爾米納采取了一系列的反抗措施:她先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絕食,接着以自殺威脅父親。在父親的威逼之下遠走他鄉期間,費爾米納仍與阿里薩保持着電報往來。在費爾米納回家之後第一次遇到阿里薩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愛的只是想象出來的阿里薩而非現實中的阿里薩,費爾米納毅然決然地拒絕了他。費爾米納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女性形象:在愛情來敲門的時候,她勇於追求,敢於堅守;在弄清自己的愛情建立在幻想之上時,費爾米納沒有像普通的女子那樣顧忌名譽而猶豫不決,她果斷地拒絕了阿里薩。在她的丈夫去世後,費爾米納拒絕外界利用丈夫的遺體做任何事情,她反對在教堂爲丈夫守靈,毫不動搖地堅持自己的觀念:“死者不屬於任何人,只屬於他的家庭……每個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想怎樣哭就怎樣哭。他們減免去傳統的守靈九晝夜的儀式……不接待任何來者。”費爾米納是一個敢於與傳統教習相抗衡的人,她擺脫種種束縛,選擇跟隨自己的內心行走,在遭遇不幸時能夠坦然接受冷靜處理。在費爾米納的丈夫去世、她自己也成爲一個老婦人的時候,面對阿里薩執着的追求,費爾米納不顧兒子所持有的傳統世俗觀點:“愛情有其年齡界限,過了這個界限,就開始不體面了。”費爾米納接受了阿里薩的愛,並與之在船艙上度過生命的最後時刻。因爲愛情費爾米納成爲一個叛逆的女性,她在追求愛情的道路上成爲一名勇士,也正是因爲叛逆,她找到了自己的愛情,青年時期的愛情,老年時期的愛情,使自己的一生沐浴在愛的陽光裏。

《百年孤獨》中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是一個典型的叛逆女性形象,她在小說中是這樣出場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牽着繞在丈夫頸間的絲帶,一路順風回到家鄉。”這顯然不同於慣常意義上的賢妻良母。長途跋涉回到家後,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立刻重整家宅,她“隨時準備將陳腐的事物和習俗丟進垃圾堆”,“她如此天真率直、無拘無束,一派現代自由女性的風範”,在死氣沉沉、充滿酷熱揚塵的馬孔多小鎮,阿瑪蘭妲·烏爾蘇拉在家中實行各種變革,她不僅自己學習而且教授奧雷里亞諾時髦的舞步,還訂閱歐洲最新的時裝、藝術和流行音樂的雜誌。爲了拯救馬孔多,她精心選購了二十五對最好的金絲雀來重新妝點飛鳥暴亡的天空。在感情方面,阿瑪拉達·烏爾蘇拉雖然隱約意識到自己與奧雷里亞諾的關係存在着亂倫的潛在危險,但還是奮不顧身地去愛了,最後生出一個帶豬尾巴的孩子。阿瑪蘭妲·烏爾蘇拉是一個充滿悲劇的叛逆性女性形象,作者從生命的原欲出發,對這一人物的亂倫沒有進行道德上的批判,也沒有對其行爲定性,但布恩迪亞家族從一開始便存在的與近親結婚會生出帶豬尾巴的孩子這一詛咒,爲阿瑪蘭妲·烏爾蘇拉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不管是莫言《紅高粱》中的戴鳳蓮、《檀香刑》中的孫眉娘、《白頭鞦韆架》中的暖,還是《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費爾米納、《百年孤獨》中的阿瑪蘭妲·烏爾蘇拉,都有着堅毅、頑強的性格,無論環境怎樣惡劣,這些叛逆的女性都爲了自己的愛情、自由、夢想而存在着,她們都有着堅強而豐富的內心、獨立自由的個性,她們不囿於常規,進行着充滿慾望張力的反抗,在天地間開出了一朵朵絢爛的生命之花。叛逆女性形象的塑造是兩位男性作家給女性樹立的一面旗幟,它引領着女性衝破陳規陋習的束縛,勇敢追尋自己的個性,找到真我,做自己的主人,這也是兩位男性作家對女性的美好期許。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