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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出國旅行,突然遭遇黑天鵝事件,不得不被困在異國數月——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這樣劇情大多隻會存在於電影中。但今年,當全球爆發的疫情將世界切割成一座座孤島時,這樣的故事卻幾乎在世界的每個角落上演。

在南美,爲了參觀古印加帝國遺蹟馬丘比丘,日本遊客片山(Jesse Katayama)原本計劃只在祕魯停留幾天,他來到遺址山下的河邊小鎮,購買了門票,但等來的卻是祕魯封國、馬丘比丘景點關閉的消息。滯留小鎮的7個月裏,他靠教當地的年輕人拳擊生活,始終留着那張門票,每天早晨去跑步,都能遠遠地看到馬丘比丘。

10月,祕魯逐漸解封,在回國之前,片山希望參觀馬丘比丘的願望得以實現——祕魯文化部特批他進入馬丘比丘,在園區負責人的陪同下完成了夢想,成了自馬丘比丘因疫情被封鎖以來,地球上第一個進入該景區的人。

另一位日本人,京都大學區域研究專業的博士研究生Asuna Yoshizawa則滯留在了菲律賓的薄荷島——相當一段時間內,這座島是一個免於新冠的要塞。3月中旬,當島上尚未發現任何一例新確診的新冠病例時,它就暫停了進島的船隻與飛機,關閉了省界。後來,島嶼解封的日期不斷後延,很多遊客也因此滯留,回家的日子變得遙遙無期。

同樣被困在薄荷島的,還有30歲的、來自中國廣州的黃先生。今年1月22日,他來到菲律賓的一座小島,準備學習潛水。但隨後數月裏,他遭遇了航班取消、海外疫情迅猛發展、小島封島等一系列意外。原本計劃中僅一週的旅程,足足延長了8個月。

對於黃先生滯留薄荷島的故事,大多數媒體的描述是這樣的:廣州小夥被困菲律賓小島8個月,從學習潛水變身自由潛大神……但真實的故事,遠比這一句描述豐沛、生動、複雜的多。

關於孤島隔絕的8個月,以下是黃先生的自述——

文|湯禹成

編輯|金石

受訪者提供

1

今年1月21日,我獨自前往菲律賓,從澳門乘飛機到宿務,然後坐兩小時船來到了薄荷島。我的目的地是薄荷島西南邊伸展出的一個小島,邦勞島。那裏是潛水愛好者的勝地,有很多培訓自由潛的潛店,我打算在那裏考自由潛的證書。

我第一次接觸潛水是在2018年,我去紅海旅遊,下海嘗試了浮潛——這是最初級的潛水,穿着救生衣浮在水面,只要把頭埋進海里,就能透過海水,看到水面下的珊瑚、海龜和密密麻麻的魚的風暴。當時我就被震撼了。2019年,我在馬來西亞嘗試了水肺潛水——揹着氧氣瓶的那種潛水,下潛到水下七八米左右。

我總覺得,真正的潛水愛好者,應該去嘗試自由潛。難度更大,入海更深,更具挑戰。

去菲律賓,我的目標是能考過自由潛二星就不錯(最高等級是四星),因此原定行程只有一週,買的也是往返機票。但到了返程的時間,回國機票卻被告知取消。當時,我沒有在意,也沒有着急買回國的機票,一方面是因爲我已經辭掉了上一份工作,下一份還沒有開始,另一方面,我的二星課程進展得並不順利,整個人的心思還都在潛水上。

當時,我對自由潛認知很淺,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尤其是飲食上的準備。如果你想更好地自由潛,一定要在飲食方面更加自律——不能喫辣,不能喫糖分高的東西,牛奶、咖啡、煙、酒都不能碰。這些東西會刺激你的內分泌,讓你的咽喉、鼻竇產生黏液,這會影響下潛時的耳壓平衡。

雖然我不抽菸不喝酒,但我喜歡喝果汁和牛奶,也愛喫辣,鼻竇堵了一星期。在泳池訓練時,一到池底,耳朵就疼得不行,更別提下海了。原本,二星課程兩三天就可以完成,我拖了近10天才完成了二星考試,成功潛入16米的海底。

也是在那時,身邊越來越多人被取消機票,一個星期甚至被取消四五次,我纔開始有了焦慮的感覺。當時離薄荷島更近的宿務已經沒有飛中國的航班,如果想回國,必須先從邦勞坐飛機到馬尼拉,再從馬尼拉回國,但機票已經非常緊俏。

即便在那一時刻,我也沒預料到疫情後續在全球的發展——我覺得買了機票也是要被退的,還是先不買了吧。這樣的想法幾乎伴隨了整個2月,我繼續完成了三星課程的學習,這在二星課程的基礎上增加了8米深度,還學習了自由落體。3月初,我又完成了四星的考試——用1分01秒的時間,鑽到水下32米,又回到水面。

到了3月中旬的一天,當地華人微信羣突然傳出消息:薄荷島要封島。很多中國人因此提前回到馬尼拉,準備搶回國機票。但當時我接收到的訊息是,封島不會持續很久。而且馬尼拉回國的機票一定很難搶,那邊物價和住宿費更貴,萬一滯留在那裏,會是一筆比薄荷島高得多的花銷。於是,我繼續留在了薄荷。

封城那天,我和潛店的阿姨一起去市區購買物資。進了超市,收銀臺前已經排起長隊,各國人都有,歐美的,日本的,韓國的,所有人的購物車基本都滿了,紙巾已被搶空,我們買了一些日用品和食材,排隊結賬排了足足1小時——菲律賓結賬特別慢,比如一條奶粉有20袋,收銀員需要把每一袋都掃過去。

當時,通往港口、機場的路上,都會站着警察。如果想去市區,必須出示通行證,每一戶只有1到2份通行證。那段時間,旅遊區治安不好,因爲當地大部分人的生活都靠旅遊業維繫,平時沒有儲蓄習慣,一旦沒了工作,很多人就斷了收入,犯罪率也隨之上升。

但我的心還是比較定的,因爲當時國內疫情也比較嚴重,我爸媽也覺得我不用着急回去,畢竟在機場和人多的地方都不安全,如果在路上被感染了更糟糕,還不如在那兒安心待着。

滯留初期,在島上悠閒生活的黃先生

2

不久後,到了原本計劃解封的日子,薄荷島依然沒解封。在那之後,這樣的情況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每次到期後就再延期,一次次抱有希望,又一次次地破滅。到了四、五月份時,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慮。

比如對未來的擔憂。來菲律賓前,我已經談好了一份留學機構的新工作,對方有一定規模,口碑也不錯。他們等了我一陣子,但後來實在等不下去了,更重要的是疫情影響了出國留學,行業寒冬到來,這份工作也就沒了下文。

也會爲錢發愁。我最初從國內帶了800美金,相當於4萬左右比索。到了四五月,我帶的美金用完了,會趁着每月去超市的時候,用銀行卡在ATM機裏直接取,雖然要交些手續費,但也只能如此。

在島上,我住的一直是六人間的宿舍。起初,老闆收我88元一晚住宿費,30元一頓飯,5月份之後,見我待的時間太久了,她給了我一個相對優惠的價格,2400元一個月包喫住。到了7月,潛店實在沒什麼生意了,老闆暫時關了店,等疫情結束再開張,剩下的所有人平攤所有花銷,這樣算下來就便宜一些了。

每次要花錢的時刻——比如在島上買東西時,看回國機票價格時,無助和焦慮感都會特別明顯。你都快沒錢了,你能幹嗎呢?

封島期間,每隔一段時間,都要進行一次採購

5月有一段時間,有傳聞說薄荷島要解封。當時已有五個一政策,能預約馬尼拉回國的機票。但機票不好約——很多中國人在菲律賓打工,當地華人公司會買下很多票送華人回國,我一看我預約的排名,傻眼了,1000+。我後來也打聽了包機的價格,聽了更懵,都是兩三萬起步。

和焦慮同在的,還有無聊。日子每天都過得差不多——每天早上五六點起牀,做空腹拉伸,喫早餐,接着玩會兒手機遊戲。中飯後,我就去睡午覺,那裏的中午太熱了,基本上做不了什麼戶外活動。到了傍晚,如果天氣好,我會去泳池游泳。夜裏,我就躺在泳池邊的沙灘椅上看星星,那裏污染小,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一整條銀河的星帶。

和人的交流是稀少的。我所在的潛店,只剩下八個人。除了潛店老闆和她媽媽,還有4個教練。平時,大家基本都待在自己的房間,只有喫飯時纔有爲數不多的交流。

餐廳裏有臺電視,中文節目也是有的,但因版權問題,中文頻道里只能看到好幾年前的《快樂大本營》和《舌尖上的中國》。那種感覺就是,生活好像按下了倒退鍵。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看《舌尖上的中國》,那幾集介紹國內不同地方的火鍋,看到廣東的火鍋時,我發現那家火鍋店我去過,我就會很興奮地和潛店小夥伴分享,告訴他們粥底火鍋有什麼特色,那家店還有什麼比較好喫。那可能是我一天內說話最多的時候。

作爲一個廣東人,我也喫不慣那裏的飯菜。潛店老闆的媽媽幾乎每頓飯都會給我們做炒絲瓜。國內經常喫的其他蔬菜在那邊還挺貴的。他們的飯菜裏還總放很多辣椒和油,我常常被辣得出一頭汗。有時特別想念廣東的湯水,尤其是媽媽做的蓮藕湯。和爸媽視頻的時候,我爸總是會教育我人在異鄉,要學會遷就他人,融入他人。所以潛店的人有時會問我習不習慣,我都會說不用特別遷就我。

我還向當地漁民買過他們剛打撈上的魚,那條魚有我半個身子那麼大,抱着拍照很酷,但肉質真的很不咋樣。我們把那條魚擺在潛店,貓偷偷過去咬它,連貓都咬不破那個魚鱗。

島上鄰居家如果有人去世,或者有人生日,他們會給潛店送來一些當地食物。那些食物的味道簡直可以用奇葩來形容。有一次,他們送來純黑色的一團東西,口感像糯米,甜到發齁。還有一次,我品嚐了一種類似意麪的東西,橙色的,但是咬起來巨酸無比。

島上的奇葩料理

每月總有那麼一兩天,島上會鬧哄哄的。那可能是他們當地的節日,鄰居會租來KTV機,從早上6點唱到晚上12點,不同人換着唱歌,音響外放,就像國內的廣場舞。每次大清早聽到這些鬧哄哄的歌聲時,我的內心會飄過彈幕又開始了。

那段時間,國內的朋友跟我聯繫時,總會說,你在那邊一定很開心很爽吧?只有我爸媽始終覺得我在這邊很慘,總會問我,錢還夠不夠花?東西有沒有的喫?

回覆朋友,我會分享一些有趣的或者值得吐槽的事,比如飯菜不好喫,當地人很吵,被當地人坑了錢。對爸媽,我就會強調,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慘。如果某天的飯菜做得特別好,我還會專門拍給他們看——我開始越來越理解凡事都有兩面這種說法,開心也有,悲傷也有——我覺得這就是生活吧,這也是我在這趟旅程最大的感悟。

美麗到有些無聊的薄荷島

3

是潛水讓我真正學會了放鬆。

潛水是一個需要放空和放慢的運動。你面對的是大海,大海是深不見底的,一開始都會心慌。剛開始訓練時,我的每一次下潛就變成一種考試,而不是享受。趕緊下去,趕緊上來。在自由潛裏,快不一定是好,從容纔好。後來我反思,可能是因爲自己在水裏太緊張了。

自由潛裏還有一個叫自由落體的動作。下潛到一定深度(超過中性浮力的深度)後,潛水員就可以開始自由下落。無需任何力氣,全身肌肉放鬆,在水流中自然而然地下墜。做自由落體,在技術上,身體要儘量連成一根直線,阻力纔會小,下沉會更快,在心理上,則是要精神放鬆,不然很容易慌,技術可能就會失準。

放鬆是自由潛裏永恆的課題,潛水員們遇到的80%的問題,都是因爲不夠放鬆。

自由潛的特殊之處在於,我們要憋氣完成潛水全過程。因此,學習潛水時,教練經常提到的詞是放空自己。你沒有受過訓練,讓你憋氣30秒,你就會有點慌和急促,有了想呼吸的慾望。這個很正常,因爲呼吸是我們習以爲常的習慣。所以憋氣的時候,教練會讓我通過想一些畫面轉移注意力,從而放鬆精神,這時,我會背誦廣州地鐵線路,比如三號線,我從天河客運站,緩慢地一路默唸到番禺廣場,然後換成一號線。兩條線路背完了,可能三分多鐘就過去了。

在水下,精神放鬆意味着你的心跳更慢,耗氧量更低,這樣你纔可以憋氣更久,在水裏待更長的時間。而心跳放慢後,你的精神也不會那麼緊繃。你會發現,這是個循環,你越緊張,心跳越快,然後你更緊張了。就像生活,你越焦慮,事情可能越做不好,生活可能越一團糟。

真正明白了這些之後,我就天天把自己泡在海里。那時是6月,當地的管制逐漸有所鬆懈,我的心態也逐漸變好。

通過潛水,一遍遍體悟什麼是真正的放鬆

閒着也是閒着,我開始每天自己一個人出海。我會先開摩托車去公共沙灘,看一下當天的海況,如果海流比較小,海面平靜,海水能見度好,我就會戴上面鏡下海,從海邊一直遊,游到斷崖處,然後在那裏泡上一上午。

偶爾,我也會約上教練一起去訓練自由潛。那是我可以盡情享受的時候。我下潛到七八米的海牀,可能是貼着一排珊瑚遊,也可能跟着那些魚一起遊,去追逐密密麻麻的沙丁魚風暴。就像紀錄片裏拍的一樣,成千上萬條魚圍着你轉,圍成一個圓,你在圓中間。

每次我都想盡量在水裏多呆點時間。有時跟着一條漂亮的魚,我就想盡可能多跟它一會兒。我還發現了一個規律,很多魚羣躲在珊瑚的根部,在那裏打窩,我有時候會特意潛到珊瑚根部去看。

那時,每次出海,我都把手機留在潛店。游完泳,我就會坐在海灘邊的樹下發呆,沒有任何人和訊息打擾。

有一次,我在海邊坐到了中午,我當時想到自己過去幾個月是那麼焦慮不安,是不是忘了一開始來這裏的目的?我來這裏不就是爲了這片最漂亮的海嗎?我現在坐在這裏可以每天看着它,我爲什麼要那麼煩躁呢?

我還會反思過往的生活。上上份工作其實我很喜歡,但因爲和領導相處得並不愉快,我毫不猶豫地辭了職。而上一份工作,因爲沒有獲得入職前談好的預期回報,我也辭了職。坐在海邊時我會想,以前的我是不是太沖動急躁了?是不是應該學會和不同人相處?做很多事前是不是應該再三思考?

在廣州時,我是留學機構跑市場的業務員。明面上有休息時間,但其實需要隨時stand by(待命)。平常早上7點多起牀,搭地鐵上班,邊趕地鐵邊狼吞虎嚥喫早飯,然後又開始新一天的趕業績。我每天被數據追着跑。一個月的業績目標是多少,分拆下來每天是多少,然後我就會給自己定目標,我今天一定要拿下這麼多。

畢業到現在7年了,基本上每天都是這樣過來的。我在自己的部門,業績總是名列前茅,什麼都試着做到最好。瞭解這些之後,你就可以想象在島上這樣無所事事的狀態,對我這麼一個人衝擊有多大了。但在薄荷島,我還開始思考我究竟想要怎樣的生活。我發現,我可以慢下來,接受並且喜愛上這樣簡單而規律的生活。

我和大海更親近了,水性更好了,潛水技術也有了進步,在海里潛水就像在岸上散步一樣。我會在下潛時想着,今天要喫什麼,什麼時候能回國,和女友的細碎矛盾,下一份工作做什麼。但這些事情並不讓我焦慮,我反倒出奇地平靜——有一種我就在水的懷抱裏的感覺,海水是溫柔的,可以化解憂愁。

躲在珊瑚根部的魚羣

4

7月中旬,島嶼解封了。我一直以爲自己已經融入了潛店的生活,但在那一刻,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是需要回去的,潛店裏只有我一個外來者,只有我一個人那麼迫切地希望回去——那個時刻,反倒成了我滯留期間孤獨情緒最重的時候。

在那之前,我和潛店小夥伴們的關係已經越來越像一家人。潛店老闆以前都不願讓我幫忙,但後來逐漸可以不客氣地使喚我,比如他們買東西回來時,就會招呼我一起卸貨;有時颱風來了下大雨,會讓我一起幫忙把東西搬進屋。我們還會一起爲彼此慶祝生日,每次逢人生日,阿姨都會做上有半個手掌那麼大的清蒸大海蝦,還有色香味俱佳的紅燒肉。

Tomas(潛店的狗)也成了我的夥伴。因爲我對它很有耐心,它漸漸喜歡纏着我,無論我走到哪,它都會蹲在我的腳旁邊。你不知道它對我有多親,潛店的人都叫我狗爸。每天早上我推開房門,它就會跑到我腳邊,跟着我去健身房,去餐廳,去泳池。如果我要騎摩托車去海邊,它上不來,就會眼巴巴看着我離開。

有時候,我坐在潛店泳池邊的沙灘椅發呆或玩手機,它也會坐到旁邊一張沙灘椅上。我不說話,它也不叫喚,眼睛偶爾看着我,又偶爾看着泳池。大部分喫完晚飯無所事事的傍晚,我都會帶着它散步,我們會經過椰林,經過民房,經過當地密集的教堂和學校。Tomas喜歡亂跑,但只要我叫幾聲Tomas,它就會聽話地跑回我身邊。

從外表看,我已經幾乎變成了當地人。在那邊我從沒塗過防曬,防曬霜裏的物質會傷害珊瑚。我被曬得很黑,甚至混在當地島民裏也不會被當作外國人——有次我騎摩托車去沙灘,有幾個當地學生走上前,用當地語言和我說了幾句話,半天我才搞清楚原來她們以爲我是搭客的,想搭我的車。

但我終究是要離開的。我費了很多心思找回國的機票,一開始嘗試預約,後來發現預約行不通又開始找中介,這期間大概被不同中介退了六七次錢。看到我頻繁被打擊,潛店的小夥伴會寬慰我說,你不要回去了。我知道這是善意的寬慰,但還是會有種孤獨感——只有你一個人要冒重重風險回家。

回國的票是8月28日買到的,那時,距離航班起飛還有19天。那19天,天天在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情裏度過,每天都有好幾個航班取消,你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你的那一班。

由於要提前去馬尼拉做核酸檢測,9月12日,我離開薄荷島,去往馬尼拉。

離開薄荷島的那個中午,潛店所有人一起喫了頓飯。喫飯的時候,阿姨和很多老人一樣,會說些祝福的話給我,祝你順順利利,不要出什麼問題,不要滯留在馬尼拉。在餐廳的時候,Tomas同樣跑到我腳邊,和往常一樣,我擼了一下它的頭,然後它心滿意足地離開。我當時並沒有那麼不捨,因爲我總覺得自己還會回來,我們還會相見。

幸運的是,我的航班沒有被取消。我經韓國中轉抵達山東,在煙臺隔離兩週後,10月2日,我回到了廣州的家。

剛回國的時候,偶爾腦袋裏還會閃過一個念頭,留在薄荷島多好,但回廣州的第二天,過去的生活好像又回來了——我從一醒來就開始想我今天要幹什麼、我要去找什麼工作。

我一直有記日記的習慣,堅持了十年。在薄荷島時,我會記下今天突破了什麼技術細節,記下跟阿姨去市區買了一週的菜,幫她拎東西,當了搬運工,最重要的是記下自己對生活的思索,在孤島隔絕的感悟。但回國後,記日記又變得和以前一樣,只是機械地按早晨中午晚上三個節點,記下自己做的事,沒有情緒,也鮮有感受。

有時,看到廣州地鐵里人山人海,我會想起在邦勞島遛狗的時候,走半個小時都不一定能見到幾個人——這時,我的感覺就是,恍如隔世。

我記得9月12日,飛機離開薄荷島的時候,我拍了一張照片作爲留念,純淨蔚藍的海,茂密的樹,五顏六色的屋頂,潔白的雲。過去8個月的生活一幕一幕閃過我的腦海。

在島上隔離最焦慮的時候,我發過一條朋友圈自我安慰,配圖是落日下站在海邊的我,文字寫着:適時的停頓是在培養想象的空間。在飛機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我的2020年像是按了暫停鍵,如果有人告訴我現在是2019年,我也會相信,但接下去,很快就要按下播放鍵了。

5

困在薄荷島的那段日子,之於我的意義或許是,鍛鍊自己耐心的同時,也思考清楚什麼是生活。我現在覺得,無論發生怎樣的事情——有些事讓你得意忘形,有些事讓你沮喪低落,這些事都不應該影響你的日常生活。情緒是虛無的,但生活是實在的。平和地面對生活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事。

網上的評論特別有趣,說我財務自由,大老闆,富二代,真沒有。我真的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今年30歲,工作了7、8年,有少許積蓄,積蓄現在花了不少,還要考慮找新工作。回到廣州後,一些朋友也給我介紹了工作,我瞭解之後,也都覺得不合適。我不想爲了一份工資去苟且,去將就,去活得忙忙碌碌。

我目前的規劃是,先找一份相對輕鬆的工作作爲過渡,然後考慮成爲一名自由潛教練——我時常想起封島前,我和教練乘着螃蟹船去了薄荷島外的一座離島。那裏的海,有綠寶石一樣純粹的顏色,水底有各種各樣的珊瑚,是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好看。可能那時我萌生了成爲教練的想法,我當時覺得,就待在這片海做潛水教練還挺不錯的。

但每次我說起下一步想去當潛水教練,身邊的朋友大多表示無法理解,他們覺得這份工作過於漂泊,你現在只是剛回來不久,還沒習慣……只是太閒了纔想這些。其實我不在乎漂不漂泊,關鍵是那種生活是我想要的,規律、簡單、純粹,也不需要那麼多的錢和物質。

拿到了四星證書的黃先生與潛店的小夥伴們 圖源N視頻

可能在朋友的印象中,我還停留在過去那個我,而不是已經改變了的、現在的我。我很理解這一點,因爲他們畢竟沒有經歷我所經歷的,這應該是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擁有的經歷——在隔絕於孤島的狀態下,感受焦慮、迷茫、孤獨,然後又逐漸找到一種內心的平靜,找到了自己的自在。

兩週前,我約了幾個朋友一起去東莞潛水。那是一個廢棄的礦坑,我們翻山越嶺過去,白天被人趕,晚上則冷得要死。水的顏色也和薄荷島的海相距甚遠。這是一種巨大的落差。我們幾個人討論着,等菲律賓一開放,我們就要去薄荷島考教練證。到時候,我又可以和我在島上的朋友相見,還有兩歲的Tomas。

現在,我會時常想起一個畫面——我潛到海牀,躺在那些柔軟的細沙上,仰着身子朝海面望。太陽光透過海面,照到水底,一片深藍色中出現很多條細密的光束,我們稱那是耶穌之光。

還有一次,在做自由落體時,我的腦海裏突然想到一個詞,歸宿。我不知道我會通往哪裏,但只是把全身放心地交付給海流,身體不斷下沉,那是一種無法言語的放鬆。

耶穌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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