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豁達的人,怎麼看都很美
點擊查看《悅讀者》遲子建
生命的底色
作者 / 陳阿咪
來源 / 十點讀書
ID / duhaoshu
拍攝前,走到酒店門口,就聽到遲子建的笑聲。
在初秋略有涼意的北京,不禁讓人感到一絲暖意。
她在拍攝的房間裏,幾乎和來來往往架機器的工作人員,每個都能開心地侃兩句。
和女作家一貫表現出的細膩安靜不同,渾身上下透露着北方人的豪氣和豁達。
她很會講故事,講童年講家鄉講家人,遲子建身上沒有孤高,像極了你從漠河老家剛回來的快樂又自由的姐姐。
以下,是採訪者梳理自遲子建的專訪——
我父親是個知識分子。
早年家裏窮,但他是個特別豁達的人。
用藝術來調劑生活,小提琴拉得特別好。
小時候,他看着我這雙手特別地失望:
因爲我這雙手長得實在太難看了,
是沒法拉小提琴的一雙手。
因爲他喜歡曹植,喜歡《洛神賦》,
曹植的字叫子建,
所以想當然,一定要叫我子建。
又由於我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出生,
漠河天黑得很早,三四點鐘,
在天將黑快黑的時候,正月十五掛燈籠的日子,
我爸就給我起了一個很光明的名字,喚作“迎燈”。
直到現在,他們見着我也說“迎燈”。
在大概六七歲的時候,
我爸給我媽講紅樓夢裏的那些愛情故事,
他們鬼鬼祟祟地講,我在旁邊聽;
有時候我早晨沒起來,他一拉琴聲一響,我就要被迫起牀了。
這就是我的童年。
不得不說,
父親對我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他賦予了我一雙能夠聆聽藝術的耳朵,
也奠定了我生命的底色。
喚我作“迎燈”的人,從沒覺得我是有名的作家。
每年春節回去,我便扎着圍裙在廚房裏給全家人上竈。
他們“使喚”我的辦法就是表揚,說:
“哎呀,迎燈做的菜可是真香啊,
用它來做下酒菜可是真好。”
我也樂此不疲。
當我回到塔河,走在路上散步的時候,
跟放羊的會聊上幾句,
尤其是看着趕馬人會覺得特別親切。
曾經,在交通不便捷的年代,
我要到十幾里路外搭火車上學。
於是那時,常常帶着我的旅行包,
坐在馬車上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
捎腳生產隊的馬車進城去。
寒冬臘月,進城後,
在那個火車站的“票房子”裏候車,
一坐就是七八個小時。
我看到的所有人都是面色疲憊的旅人。
1月份我回鄉過年的時候,
提着大包小裹奔向排隊的人流,
捂得嚴嚴實實,戴着帽子、圍脖、手套,
以及給家人買的各種禮物,
肩上背的兩手提的,滿面是汗……
去任何一個地方,我就喜歡鑽的也是這樣的地方。
我的生活就是這樣。
在這種生活狀態裏面,我覺得非常自在,那是一種心靈的自由感。
生活,最終也化作了我筆下的這些人物。
《煙火漫卷》裏寫到的醫院掛號處,
我有幾次真去醫院看,在凌晨的時候,
那種排隊候診,等待一個號的人,
他們的臉色除了疲憊之外,
還有那種深不見底的憂慮,都會特別觸動你。
寫到那裏的師大夜市。
我買一份水爆肚,站到垃圾桶邊兒,
就站到那兒喫,喫得津津有味,
滿地扔的都是烤串的竹籤。
如果你每天起得早,你會看到掃街的,
甚至做紅白喜事的,他們喜歡趕在日出之前,
還有哈爾濱凌晨的批發市場,
帶着暖水袋的商販,凌晨開始交易。
瓜果梨桃,紅紅綠綠紫紫白白,
不就是我們五彩斑斕的生活嗎?
不是我要去體驗他們,我就是其中的一分子。
生活就是一部在這個芸芸衆生當中打開的哲學書。
所有深奧的道理、哲學的解釋,
都在這樣一個日常的生活畫卷裏面。
只要你有心、用心,你就會讀懂它。
所以,在疫情剛開始的時候,
那時候確實是有一種恐慌感,
當我站在陽臺,看着空空蕩蕩的街道的時候……
這個時候,寫作就成了我戰勝疫情的一種無聲的力量。
我寫完《煙火漫卷》,
我們單位的人都說,
你怎麼這一側的頭髮都白了。
我開玩笑說我讓《煙火漫卷》給折磨的。
寫作不會沒有疲憊的時候,
但是疲憊難道不是人生嗎?
人生肯定要有低沉的時候,有疲憊的時候,有淺吟低唱的時候,文學也是這樣。
在漠河,你在冬天看到那麼多的死亡,是從秋天就開始了。
花兒死了,江上的冰封了。
在這之上,你認爲大地死寂了。
這樣漫長的冬天裏,你如果去我的故鄉北極村,
它依然是燒劈柴,是炊煙裊裊。
我的個性,包括我的成長,甚至我的筆觸,跟這個氣侯是有關係的。
我有着被寒風吹打過的筋骨。
所以,當年輕人問我,生活經歷迷茫和痛苦的時候,如何自洽?
我最早寫作,也投稿,也遭遇退稿。
那時候我們學生的來信,
就堆到一個收發室的窗口。
人家的家信都比較薄,遲子建的信厚,
下面有個紅色的“某某雜誌社”,便是退稿,
我也覺得沒什麼。
後來,作品才慢慢發表多了起來。
即使最後沒有發表,
我也會把寫作當成人生的一種樂趣堅持下來。
每個人的痛苦它都是有價值的,
而這個價值未必是年輕的時候就能感覺到它。
那時候只覺得很痛苦、不如意,
但是這些東西都是人生的經驗和積累,
到一定的年齡段、一定的時期,
它可能是你起飛的一個積澱。
人生,也要分清什麼叫真正的“有用”和“沒用”。
人還是要追求內心的豐富,
當你喜歡的東西別人不認可,
你依然可以堅持,因爲它至少豐富了你自己。
我至今不用微信。
很多人不解。
在《額爾古納河右岸》裏面,我寫了這樣一句話:
“沒有路的時候我們會迷路,因爲我們不知道哪條路該走;可是路多了的時候我們也會迷路,因爲我們不知道該到哪裏去。”
在信息爆炸的年代,你每天看的信息是鋪天蓋地的,
真正有價值最後留在你心裏的有多少呢?
就像芸芸衆生一樣,
你每天會相遇多少這種過客,
可最終你深愛的,
到你晚年的時候就那麼一兩個人。
我只是沒用微信這樣的一種載體去了解這個世界:
我用我的腳獲取的比你們用屏幕看到的更爲真切,
因爲屏幕也許帶給你們的還有虛假新聞,
可我用我的眼睛、用我的腳,我身體力行看到的東西是如此真切。
你們能看到的是“痛苦”兩個字,
我能在痛苦的現場看到痛苦的眼淚,
這就是不一樣。
就像現在回到家鄉,我跟媽媽聊聊天,
做點好喫的一家人在一起,喝個小酒。
我喜歡逛早市、夜市,尤其是夜市。
如果我秋天回去,這個季節雨水旺的時候,
立秋以後漫山遍野都是蘑菇,你們城裏人叫香菇。
蘑菇上市了,
我就會跑到夜市,挑那種特別好的蘑菇。
有一次我就把人家一絲袋都給買了,東北話叫“給包圓兒”了。
我就扛着呀,扛出那個夜市,
然後打了一個我們叫“板的”的三輪車,三塊錢,再扛着回樓。
到家把它摘乾淨了放到陽臺朝陽的地方曬曬。
特別好的蘑菇,我會拿着針和線,
還像童年一樣把它串起來,
然後曬乾了帶到哈爾濱。
直到現在,我喫的蘑菇還都是家裏人曬的。
如果這次我秋天回去,我自己還會曬點蘑菇呢。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