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鼓酒旗″忆大哥

文/巴中力 编辑/磐石

今天是大哥的祭日。三年前, 我的同胞大哥,倏然驾鹤西游,抖落世间红尘,了却万缕情缘,纵身天上宫阙,清月桂下,再无闲愁。

一夜乌发堆白雪,三年泪水滴成冰,三年,旦夕之间,恍若隔世。

夜,窗外月黑风高,没有丁点儿亮。我睡意全无,静坐书房,蓦然抬头,望见墙上镶在框内大哥的手书:“春烟寺院敲茶鼓,夕照楼台卓酒旗。”的诗句,笔酣墨饱,骨力遒劲。懵懵之中似在笔端字态里,看到了那洒脱不羁俊逸的大哥,不由心生痛楚。

这是十年前我去哥家,他写给我的字。哥挥毫疾书的姿态神情近在眉睫,似是触手可及。

从心讲有点怕哥的"威严",促膝端坐,哥过来亲昵的拍拍我的肩膀,说:“到哥家还象个当兵样规距!我是个不入龟门,不受鳖气,不讲俗套,不苟言笑,随性夲色的人,想躺就躺,想走就走,不磨不粘。’严肃’得脸是咱爹妈给的,那是个假象,起实你哥的心是灼热的。"接着哥慢声缓语说起他小时的故事。

"我小时多病,细长高个,村里人喊我巴桔杆,唯独眼珠子大的像两个铃铛。有天,咱爹领我来到离巴家寨三十多里外,群山怀抱的蛤庐寺不知干什么?大概是因我身体羸弱,想让我吸点大自然之精华祛病壮身,或想沾点佛祖之灵气,让我开开窍,聪明点,或是两者皆有吧。"

“寺庙破旧寒碜,香火依稀,疤点秃头的老和尚穿着补丁叠补丁的长袍,身后跟着个小和尚亦步亦趋。爹告许我长袍是和尚穿的袈裟,僧人必须穿染衣,禁用赤、黄、蓝、白、黑五色,只能用一种橙黄杂色称之为袈裟色。”

"来到寺里,爹请和尚给我起了法号’蒲团’。”我问哥"蒲团"是个啥物?哥说:"蒲团是和尚打坐用草或棕编的垫子,透气、柔软、防潮、防凉。爹讲做人要象蒲团,让人坐比骑在人头上好,行善积德,孩子好养活。自此我就多了个名’蒲团’。”

后来我自“蒲团”的寓意,琢磨出了做人的道理。人不能鬼头蛤蟆眼,要从里到外亮堂,通透。性子不能太烈,胳肢窝挟自已,要学面团样,能活硬也能揉软。甜处人知,苦头自尝。"哥给我解释了一大通法号蒲团的由来。

我让哥给我写幅字,哥沉思片刻道:"我从小与佛结缘又喜酒,就摘录北宋朝诗人林逋的《西湖春日》其中二句写给你"。随即,哥悬腕提笔蘸墨,在宣纸上写了两行草书,"春烟寺院敲茶鼓,夕阳楼台卓酒旗"。字字花须蝶芒,刚劲有力。哥的书法,顶真楷草,挥洒自如。

问哥什么是"茶鼓"是茶做的鼓?哥笑道:"力回子你光知道牛羊皮做鼓,茶鼓是佛教语。是寺院集僧用茶汤时击的鼓。法堂设二鼓,东北角者为法鼓,西北角者为茶鼓。”听哥一说方才明白,佛教有这多的讲究和法理呢。

我与哥家住两地,难得看哥亲书,同是胞兄弟,自愧不及哥有才。哥的书法后期越写越有郑扳桥的"熔铸古今,标新立异"之势,把揩、草、隶、篆融为一体,成就自己的风格。哥给一兰姐写的书名《隐逸之兰》四个字,自由发挥,浑然天成。

大哥博文多识,惠心妙舌,随意讲出的话记录下来,就是篇清新幽韵的散文。大哥喜酒不贪杯,小酌一杯,字会写的如有神助,更妙,更飒,更放。

哥说: "字写的好坏,不在桌子大小,文化水深浅不看书柜藏书多少。看咱爹布衣皱褶,铜锅子旱烟袋,却韬光韫玉,诗书满腹。"

哥家设有书柜长案,哥自嘲:"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生性愚钝,乏味数理,至今不辨一,二,对文学,书法倒有所爱。"在这张桌子上,哥"笔挫万物,五壑内营"写出许多有份量的散文,诗词。

山东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学研究所所长任孚先先生,为哥散文集作序,评价:"巴中一散文辩而不华,质而不俗,笔力遒壮,格调高雅。"也是在这张桌上,哥挥毫沾墨,写了无数幅佳联诗句,赠于亲朋好友。没料想给我写的二句诗,多年后,竟成了大哥生命的绝唱,华亭鹤唳,轻怜痛惜。

哥的缺点是善良,可恨之处是太善良。在市人大工作时,给他开车的司机,妻在农村患眼疾几乎失明,哥到处联系求医,在北京治愈,又帮她找了工作分了房子,全家安居乐业。后来哥调回油田任文联主席,偶而相遇那人对哥却形同陌路。

对他的无情无义我发过牢骚。哥反教育我,"别人对你的好要牢记,你帮别人的忙要忘掉,别老挂嘴上,这不是咱的家风"。

哥是我的山,能靠的肩,危难见真情。四十年前,我骑车摔进三米深护城河,前额开裂鼻梁凹陷,小医院消毒不彻底,草草缝合,三日后感染,脸肿皮球大小,需到省立医院重新手术。因交不上昂贵的住院押金,无奈求助哥。哥立即回到济南借一支票押上,方进行了手术。医生告诉我伤口巳感染深至颅层,再有二日命亡无治。

父母给了我生命,大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哥的恩情小弟镌心刻骨,没世不渝。

晚年哥患重病,进了lCU抢救,昏迷十几个小时。醒来见三姐、二哥、我和海鹰都在,担心我们紧张忧虑,便风趣调侃说:"海鹰,酒!别再喝了,让你妈操尽了心,折腾你妈四十多年,该折腾够了。"(海鹰是三姐大儿)接着又轻声慢语道:"从前啊!有个小孩叫巴路,长得很好看,小鸡蛹样大,后来参加了八路,打仗很勇敢。(“巴路”是哥为我独子起的名)

“一兰子,以后少干点活,多歇点,别象只老母鸡惦这个挂那个,翅膀下的小鸡总要长大要飞的。"

又说:"看这个监护室窗帘拉得严严的,挡的屋黑古隆咚,穿白大褂的护士,戴着白口罩只露两只眼,推着小车,吱扭吱扭,一会推出个不喘气的。刚才我做了梦,去了趟地狱,那一个个大头红发小鬼,瘦骨嶙峋,青面獠牙,揣着空饭碗,手里拿着刀斧,地狱墙上溅满了淋淋的血,到处都是血红色太可怕了。"

此时,夜深沉,三更已过。我仍是呆呆的望着哥的字,"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哥的影子,笑容,声音,层见叠出,蝉联往复,回放述说着"伯歌季舞的往事。

"春烟寺院的茶鼓",鼓声早已烟息,我没有大哥了,再也看不到哥写字,再也不能倾箱倒箧的跟哥任性耍娇了,从此失去长兄如父的大爱。

框内的诗,渐行渐远,空旷的渺渺茫茫。心殒胆破,万箭穿胸的痛,血涌两眼,视线混沌,神情恍惚,两行泪从眼角滚出,热烫又咸涩,泪流过脸颊、脖颈,浸透了衣领。我彷徨四顾,忽见大哥从框里走来,苍颜白发,愁潘病沈。

"利回子你怎么还不睡觉?”空中响起哥的声音“尺壁寸阴,我离家三年,没有一天不在想我那个老窝,想那个疼我的老太婆,还有孝顺的小红、小兵。虽然屋窗紧靠了马路,时有噪音飞尘而入,可我爱听车水马龙的声音。”

“天堂,万簌俱寂,不食烟火,举目无亲。更没有松柏古刹,听不见茶鼓,没有楼台亭阁,看不见飘展的酒旗,付付冰冷的陋相,顾影自怜,面面窥觑。这儿不是你们想象中的,蝶恋蜂狂,花团锦簇的大花园。寒宫冷峭,踽踽独行,孑然一身,真的想家想你们啊。"

浑厚的声嘎然而止,一场欢喜忽悲辛。我感叹大哥通儒达士,连幻觉中讲的话也这么简单富有诗意。哥一生仗义疏财,为人一世独忠厚,磊落天生两袖清。

这次远行连个招呼也不打,太不仗义了。哥你知道不!质朴澄心的老嫂,没了魂,夜思梦想,撑不住梁塌屋漏的家呀。成天给你买衣送肴孝敬的红儿,变得寡言少语,常泪水洗面。兵儿为治好你的病卖了房子,买了最好的自费药和多台呼吸机氧气瓶,已准备把密封不好的纱窗换成纳米的。而今他再也见不到爹了,难的他借酒浇愁,终日涕泪如雨,听不进劝,跳不出悲痛欲绝的深渊。

哥是山东省作冢协会会员,山东省书法家协会会员,一辈耿直。锲而不舍的临帖练字,他多次说过,"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的老理。他从不傲上矜下,一谦自益,最看不起马腚上挂蒲扇,头重脚轻腹中空的伪君子,对"睥睨一切,傲世轻物的小人,鄙夷不屑,不以为友。

前年去东营再进哥的卧室,桌上乃有散放的书,我坐了哥坐过十多年的椅子,还有哥的余温。那老物件笔筒,还插着几支"昂首伸眉"、脱毛的笔,和二、三支没舍得用的大狼毫。桌面端放的一方石砚,仍留着墨的余香,这些是哥最喜爱的文房家什。他给自已起了雅号"空了斋主",用于写字的落款。眼前真的是人去斋空了……

框内字活了,动了。哥你听到"咚咚咚"声响吗?那是寺院的众僧敲的茶鼓邀你同饮茶汤,"咚咚咚"那是众僧击着法鼓为你颂经祈福。楼台下的小酒馆呵,酒旗飘扬,桌上早已为你斟满一杯“泸州老窖”,哥你尝到了那老窖特有的醇厚和绵延的浓香了吗?翘首跂踵的盼啊,盼啊!化作魂劳梦断。

晨光熹微中,一缕阳光慢条斯理的透过窗棂,铺射到我身上暖洋洋的,"布谷,布谷"鸟儿唤醒了我的梦。

昨晚不知什么时候,我和衣伏桌上睡着了,抬头望,窗前阳光落满镶框里草书,字体贝联珠贯,熠熠生辉。言有尽而意无穷,字是无言的歌,哥给我留下的不是幅草书,是用字雕刻而成的,每天都能看到哥的塑像。我要尽余生之精力,倍加珍爱这幅墨宝"春烟寺院敲茶鼓,夕阳楼台卓酒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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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巴中力,男,山东烟台人。老革命家庭出身,军转干部,从事业余文学创作数十年,尤长于革命传统教育题材。现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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