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彩雲是個苦命的人,然而她也個幸運的人,更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抗美援朝老兵。她11歲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3歲加入抗美援朝志願軍,1950年12月跨過鴨綠江奔赴前線作戰。她和她的戰友們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冒着槍林彈雨,不顧自己的安危奮力搶救傷員,挽救了一個個人民戰士的生命,用鮮血和大愛譜寫了一曲曲英雄讚歌。

——題記

1937年中秋節的前5天,一個幼小的生命降臨陝西米脂縣一個小山村的大戶人家。她,就是朱彩雲。

一次出行,我與身着戎裝的朱彩雲老人偶然相遇。她那爽朗的笑聲和略帶陝北鄉音的話語,深深地吸引了我,她那段不同尋常的親身經歷激發了我的創作靈感。從寥寥數語中我得知她曾是一個苦命的孩子,從呱呱墜地那一天起就不受親生父親的待見,險些被扔進後山喂狼。若不是奶奶那顆善良的心,她早就沒命了,更不會給我們帶來這麼多動人的故事。

苦命的小彩雲

小彩雲的出生沒有給這個家庭帶來絲毫的歡樂。她的父親重男輕女,一看是個小丫頭片子,一點都不顧及親人的感受,非要把這個小生命扔到山溝裏。母親自感卑微,滿面淚水不敢多說一句話,奶奶兩眼含淚哀求似的要留下這條小生命,倔強的父親也沒再言語。過後的日子更是讓人心疼,襁褓中的小彩雲從未得到過父親的好臉,儘管她還不懂人事,但常遭父親的白眼不說,還時常遭到打罵。奶奶實在看不上眼,不得不將瘦得皮包骨頭沒有人樣、只有一歲多的小彩雲送人了,勉強給了她一條活路。

幾經周折,小彩雲進了崔家,總算保住了小命。

小彩雲的養父母結婚十年沒有生育,兩口子爲這事沒少生氣,他們把小彩雲視爲己出,小彩雲的到來給家裏增添了一些歡樂和溫馨。但好景不長,養父遊手好閒,經常在外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裏看這也不順眼,那也不順眼,心煩意亂,不是打就是罵,嚇得小彩雲整日活在恐懼中,養母只能忍氣吞聲含淚度日。

小彩雲5歲那年的一個夜晚,養父又在外面喝醉了,瘋瘋癲癲地回到了家。養母摟着小彩雲睡得正香,突然一隻大手把養母從炕上拉下,養父手持手腕粗的擀麪杖,朝着養母身上狠狠抽打起來,嚇得小彩雲丟了魂兒似的大哭起來。她邊哭邊抱着養父的腿拼命地求叫:“別打啦,別打啦!”養父哪管這些,還是發瘋似地掂着擀麪杖,把養母打得鮮血直流,昏死過去。或許是打累了,養父才停住了手腳,揚長而去。小彩雲看着一動不動的養母心裏很是害怕。她不能失去疼她愛她的人,於是大聲呼喊着:“媽媽,媽媽,你醒醒啊……”不知哭喊了多少遍,嗓子都喊啞了。養母總算睜開眼睛,看着哭成淚人的小彩雲,有氣無力地讓小彩雲天亮後趕快到姥姥家去一趟,就說這個家過不成了。天剛放亮,一個5歲的女娃子帶着一種說不出的膽怯,在荒野中跑了2裏地見到姥爺姥姥,哭訴着養母被毒打的遭遇。姥爺找來4個年輕人,帶上簸籮把養母擡回家,讓她脫離了虎口。

在崔家的日子實在沒法過,養父母離婚了,籠罩在母女倆心中的恐懼才煙消雲散。

沒過多久,經人撮合,養母又組成了一個新的家庭。婚後不多時,養母懷孕產下一子卻不幸患病離世,年邁的姥姥不得不將小彩雲送到三姨朱慧蘭家。打那時起,小彩雲纔算有了自己的姓,“朱彩雲”這三個字被冠在她的身上。朱慧蘭是她的第二個養母。

朱慧蘭的家在山西興縣蔡家崖,丈夫賀茂得祖籍湖南,也是個苦命娃,長成小夥子便離家加入了革命隊伍,是一個從紅軍一路走來的八路軍戰士,所在部隊就是赫赫有名的359旅。他心地善良,非常有同情心,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這一年,小彩雲已有10歲,天天帶着家裏兩個小不點兒玩得挺開心,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

戰爭年代部隊流動性很強,常常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賀茂得所在的359旅又要開赴前線,朱慧蘭不得不將三個孩子安置到孃家。小彩雲帶着兩個小傢伙,又回到了陝西米脂姥姥家,過上了安穩日子。

1948年2月的一天,陝北大地銀裝素裹,冰天雪地,表姐朱巧雲悄悄找到小彩雲,倆人非常神祕地商量出走一事,說是想到鄰縣綏德找個學校去唸書。徵得家人同意,第二天一早她們倆就出發了。

表姐帶着去當兵

米脂與綏德兩縣相距70多里地,朱巧雲帶着小彩雲走了一天的路,天黑拖着疲憊的身子終於到了綏德縣城。朱巧雲說先找個地方住下,剩下的事兒明天再說。在小彩雲心裏,朱巧雲比自己大幾歲,辦事穩重有主意,一切都願聽她的。

其實,綏德根本沒有學校可上。前線戰火紛飛,學校都已關門停課。抗日戰爭勝利之後,國共兩黨在重慶簽訂的《雙十協定》,不久被國民黨反動派撕毀,內戰全面爆發。1947年3月中旬,國民黨西北第一戰區司令長官胡宗南手握幾十萬重兵,奉命大舉進攻陝北革命根據地,妄圖殲滅陝北解放軍。經過半年多的炮火較量,到1947年底,我人民解放軍收復了包括綏德在內的陝甘寧邊區大部分土地,徹底粉碎了國民黨胡宗南部隊的陰謀。戰勢的需要,解放軍在綏德等地設立徵兵站,有專人負責招收不同層面的人才,補充各兵種壯大人民武裝力量。

第二天一覺醒來,朱巧雲帶着小彩雲在街上逛遊,看到綏德大街小巷張貼的徵兵標語。朱巧雲有點文化,能看懂標語的內容,知道部隊在招兵。她突然眼前一亮,轉身對小彩雲說:“咱當兵吧?”

小彩雲心生疑惑,趕忙問道:“姐姐,啥叫當兵?”

朱巧雲稍作解釋:“當兵就是參加解放軍,管你喫,管你住。你看好不好?”

朱巧雲這麼一說,小彩雲明白了。她天天盼的就是有喫有喝,這麼好的事到哪找啊?“去,去,去,咱們當兵去!”小彩雲連聲說道。

倆人一蹦一跳地高高興興到了徵兵站,她倆與徵兵的人聊了幾句話,朱巧雲當兵的事就敲定了。小彩雲年齡小、個子低,求了好半天也無濟於事。她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心裏十分不是味兒。

朱巧雲和小彩雲一樣着急。她帶着小彩雲到另一處徵兵站,懇求部隊把小彩雲帶走。徵兵人員看着姐妹倆心誠意堅,同意將小彩雲招收到醫訓隊當衛生兵。小彩雲根本不知道啥是醫訓隊,啥是衛生兵。她一個心眼兒,不管是啥兵,只要人家同意接收給碗飯喫,幹啥都行。就這麼的,小彩雲當兵了,穿上了一套嶄新的人民解放軍軍裝。這套軍裝儘管不大合體,她也高興極了,長這麼大臉上露出了從未有過的笑容。她笑得是那樣的甜,那樣的燦爛,猶如天空中一朵美麗的彩雲。

那年,小彩雲還不到11週歲。她還是一個娃娃。

接兵的人把小彩雲與招收的20來名新兵,帶到了陝甘寧晉綏聯防軍衛生部第四後方醫院。這是一所有着光榮革命傳統的戰地醫院,它的前身是著名的延安行知中學。1947年3月8日,國民黨胡宗南部隊猖狂進攻陝甘寧邊區之前,邊區政府緊急命令行知中學立即組建一所軍隊醫院參加戰鬥。年老體弱的老師和年幼的學生留校並組織疏散,年輕力壯的教職員工和年齡稍大一些的學生,還有從其他方面抽調的醫生、護士、司藥,共計239人組成了西北野戰兵團第四後方醫院。可別小看這所年輕的部隊野戰醫院,在保衛延安的戰鬥中可是立大功了,不知挽救了多少解放軍參戰部隊官兵的生命。

這裏的一切,對於這些新兵來說都是陌生的。他們的任務是護理傷病員,千方百計讓他們儘快康復。別說護理工作怎麼做,就連“護理”二字他們也是第一次聽說。在這些新兵蛋子中,小彩雲更是一竅不通。她年齡最小,有人稱她“小鬼”,有的叫她“娃娃兵”,還有的喊她“朱娃子”。不管喊她什麼,她都很高興,她喜歡這裏的一切。

上陣第一堂課是業務培訓。沒有專職老師,沒有理論課本,只有實踐操作。經驗豐富的年長護士是培訓老師,她一人在大家面前做示範,新兵們圍在一起觀看不同的傷情與不同的包紮處理方法。重點演練傷口止血消毒、手術前的各項準備以及病房裏日常服務,等等。老師講得認真,新兵們聽得仔細,然後大家相互練習主要科目。反覆組織訓練,掌握基本要領,熟練各種動作。半天的時間,只有半天的時間,業務培訓結業了,他們被安排到各個崗位,等待他們的是從戰場上被抬下來的血肉模糊的傷員。

小彩雲與戰友合影

在戰火中成長

小彩雲上崗的第一天,是她永遠不會忘記的特殊日子。1948年3月7日,醫院接收了2273名從宜川縣北斗、桑柏一帶瓦子街戰役送下來的傷員,其中有的是擔架隊的患病民工。這些民工大多數患的是傷寒病,還有一些患“迴歸熱”的病人,這都是可怕的傳染病。全院醫生護士立刻投入了緊張的救助工作,小彩雲負責的是患病民工的護理。護士長第一次領着她進病房,一問她才11歲,一句“朱娃子”脫口而出。從此“朱娃子”代替了“朱彩雲”。

那個時候咱們部隊野戰醫院哪有病房,所有的病房都是當地農戶騰出來的自家住房,條件十分簡陋。小彩雲看到病人一個個痛苦的樣子,心裏發怵不知道工作該從哪兒入手。她畢竟是個孩子。

忽然,小彩雲聽到有一個病人喊她。她走上前去,看着這個陌生人的痛苦表情不知所措,問道:“你有啥事?”對方回答要解大便。她沒有理解這位病人有什麼需要幫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而遲遲未動手。旁邊的一位病人補充一句:“小護士,他病重下不了地,不能自己去大便,你去把外面的尿盆拿來遞給他。”小彩雲這才意識到病人的需要。那個年代哪有專用的便盆?都是用農戶家的尿盆替代。她趕緊跑到門外掂起尿盆進到屋裏,遞給了那個重病患者。病人解了大便,小彩雲兩手端着尿盆出了房門,倒進農戶的茅房。這時她的胃裏裏似乎有一股翻江倒海的潮水在湧動,難受得差一點吐了出來。她強忍着這股刺鼻難聞的氣味,把尿盆洗刷乾淨,擦掉兩眼的淚花纔回到病房。這是她第一次嘗試到病人護理的滋味,是一堂實實在在的護理實踐課,從中悟出了許多道理與知識。

經受過嚴冬的人最知太陽的溫暖。小彩雲初次踏上陌生的護士崗位,就要護理40餘名傷寒重病人,這對於一個只有十來歲的女娃子來說是一個極大的考驗。面對艱鉅的任務和辛苦的勞動,小彩雲沒有說過一聲累,她拼命地幹着那些看似簡單而又繁重的活,不知疲倦地爲傷病員服務,用自己的辛勤付出努力減輕病人的痛苦。她打心底感恩解放軍給了她人生的尊嚴!

小彩雲家境貧寒沒有讀過書,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只知道幹活,但她懂得崗位就是責任,只有幹好這份工作纔是對部隊最好的報答。傷寒病傳染性極強,稍有不注意就有可能染上這種能要命的病,生命安全時刻受到威脅。小彩雲哪能顧得上這些,每次上班她去得最早,挨個給病人洗手洗臉、打水打飯、喂喫喂喝、端屎端尿、擦洗換藥……連喫飯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忙裏抽空自己扒上幾口飯,一直忙到換班她纔回到宿舍倒下睡覺。時間長了,她習慣了這種快節奏,忙而不亂,各項工作幹得津津有味、井井有條。她確實很忙,但她忙得高興,忙得快樂。

一個多月過去了,小彩雲不知道是累,還是沒有休息好,她身感不適,渾身乏力,頭痛難忍,沒有一點兒食慾。她沒有吱聲,想慢慢地扛過去,不忍心把自己護理的病人交給別人,加重戰友的負擔。那一天,她頭疼厭食不說,連起牀的力氣都沒有了,躺在牀上兩眼淚汪汪地硬是抬不起頭,不知咋辦。正當小彩雲發愁之時,門開了,戰友白鳳娥進來了。白鳳娥比小彩雲大幾歲,工作特別細心,她在醫院沒有看到小彩雲感到納悶,忙完手頭要緊的活兒趕緊跑到宿舍,生怕小妹妹有什麼事。果不其然,眼前的一切她明白了,小彩雲也染上了傷寒病,全身發燙。這下可把白鳳娥嚇壞了,醫院連退燒藥都沒有,拿什麼醫治小彩雲的病呀?白鳳娥急中生智,她用民間土辦法用針扎幾個穴位,暫時緩解了小彩雲的病痛。

與此同時,醫院還有幾個醫護人員,也染上了傷寒和“迴歸熱”,他們身體素質都比小彩雲好,病症也稍微輕一些。

一聲命令,第四後方醫院立即開赴前線!

院長帶着所有醫護人員向指定地點前去支援……

連日來,小彩雲高燒不退,還一度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不能隨大部隊出發,只得留下治療。說是治療,哪有藥啊?還是靠民間土方,每天熬點藥湯喝,一點一點地調理,慢慢驅趕病魔。所幸偏方也能治大病,小彩雲很幸運,她終於擺脫了傷寒病的纏繞,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她燒退了,能下牀活動了,有食慾想喫飯了……她大病痊癒,身體恢復了正常。1948年6月,小彩雲又回到了她日想夜盼的戰地醫院。

1948年10月中旬,醫院接到新的任務要立即趕往北知堡村,接受從荔北下來的傷病員。一夜的急行軍終於趕到了預定地點,不到兩天接收了300多名從前線下來的傷員,還沒完全安頓好又接到迅速轉移的命令。又是一天一夜的急行軍,他們抬的抬、背的背、攙的攙、扶的扶,把接收的傷病員全部轉移到韓城解放軍後方醫院。大家又飢、又渴、又困,一個人分得兩塊小紅薯,有的還沒喫完就歪七八扭地睡着了。

後來才知道,敵人發現了他們在北知堡收治前線下來的傷員,一股匪徒迅速跑過來想來個“一鍋端”。我方359旅得到信息,速派一個營的兵力來掩護轉移,急促的槍聲就在身後“啪啪”地響,然而誰都沒有感到一點恐慌害怕。醫護戰士都習以爲常了。

在這3年的戰爭中,我們的部隊打到哪裏醫院就跟到哪裏。小彩雲跟隨野戰醫院南征北戰不掉隊,先後參加了延安保衛戰、青化砭伏擊戰、榆林攻堅戰、沙家店戰役等大小戰鬥不計其數,累計行程兩萬餘里,收治、轉運傷員21739名,踏遍陝甘寧,集體立大功。他們的事蹟有的成了文學創作的原型,有的被搬上了銀幕。1957年,八一電影製片廠拍攝的電影《水》,就是根據他們戰地醫院的事蹟,改編而成的電影故事,再現了我們的白衣戰士不畏艱難困苦,千方百計搶救傷員的真實情節,感人肺腑,動人心絃。

夜幕中跨過鴨綠江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

1950年9月15日,美國出兵朝鮮,戰火很快就要蔓延到鴨綠江邊。

1950年10月8日,應朝鮮政府請求,我人民解放軍迅速組建人民志願軍,並做好了隨時入朝作戰的準備。

10月25日,我中國人民志願軍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一場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戰鬥打響了。第二天,小彩雲所在的第四野戰醫院接到命令,立即趕赴朝鮮戰場參加戰鬥。全院醫護人員乘坐軍運專列急速北上,剛過13歲生日的小彩雲和戰友們,一路談笑風生,憧憬着美好的未來。列車駛過了鄭州、石家莊、北京等地,運行7天7夜到達黑龍江北安市停了下來,全院700餘名白衣戰士下車就地接受任務。命令要求,醫院要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時間,籌建一所能容納2400張牀位,接受來自朝鮮戰場的傷病員的戰地醫院。

時間就是命令。深秋之交的北安市,早已雪花飄飄,天寒地凍,大氣溫度降至零下20多攝氏度,自然條件極其惡劣。在院領導的帶領下,一所可容納2000多傷病人的戰地醫院如期建成了,並接納了50名來自東北地區的熱血青年,充實到野戰醫院的護理隊伍。各項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一切就緒,大家等待着新任務的到來。

北安的工作剛剛安頓下來,新的命令又來了。1950年11月28日,第四野戰醫院即刻開赴朝鮮戰場。一趟滿載着白衣戰士的軍列開出了北安,於12月4日晚到達遼東上河口,轉乘汽車到鴨綠江邊之後徒步過江。

入冬的鴨綠江水不再是洶湧澎湃,而是“冰凍三尺”,進入了冰的世界。江面上如同平坦的大道,別說人們可以在上面行走,就是跑汽車都沒有問題。儘管如此,先遣部隊還是在江面上架起了一座炸不斷的浮橋,這是一條連接中朝兩國的鋼鐵運輸通道,是中朝兩國人民戰鬥友誼的有力見證。

夜幕籠罩着大地,天空沒有月光和星星。這一撥兒上橋過江的是野戰部隊醫院的醫護人員。小彩雲身材矮小,處處受到呵護,自然要走到隊伍的中間,好有人前後照應。過江大軍只有腳步聲伴隨,沒有其他聲響,沒過多長時間大隊人馬全部過境踏上了朝鮮的國土。醫護部隊入朝了。

就在部隊過境不久,遠處空中傳來了“嗡嗡”的飛機聲響,而且由遠及近聲音越來越大。韓路連長喊道:“飛機來了,快臥倒!”大家隨後趴在地上,一片寂靜。緊接着韓連長又喊道:“朱娃子過來沒有?”小彩雲立刻回應:“我在這兒呢!”韓連長這才放下心來。地面漆黑一團,敵機沒有發現目標,繞了一圈就飛走了。50年後的2000年秋天,當年的小彩雲已年過花甲,兩鬢花白,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奶奶,她專程到北京去看望韓路連長。二人相見淚如泉湧,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倆人的手相握久久沒有鬆開……當年他們入朝作戰,誰也沒想到能活着回來,一門心思:一切爲了勝利!半個世紀後,老戰友能在首都北京見面,百感交集,感慨萬千,他們強忍淚水訴說着那難忘歲月。朱彩雲問道:“連長,你還記得嗎,咱們過江入朝的那天晚上,敵機飛來你呼喚大家快臥倒,還特意喊我的名字?”韓連長說:“我怎麼能不記得呢?你是咱們連年齡最小的兵,我怕忙亂中把你給丟了。”1949年,12歲的小彩雲來到韓連長的身邊,從未離開過。他們情同父女,親如一家,關鍵時刻、緊要關頭若是看不到小彩雲,韓連長心裏就放心不下,百般呵護,時時牽掛,生怕她遇到什麼不測。革命的友誼、戰友的情意比什麼都珍貴。採訪中,老人家講到這裏潸然淚下,我也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噙着淚花記錄着這感動心靈的一幕。

那一天的夜晚,部隊過境馬不停蹄地步行到朝鮮清水鎮,沿途所看到的都是朝鮮人民趕着牛車向後方走。車上坐着或躺着的都是志願軍傷員,要被送往一江之隔的中國救治。戰爭的硝煙瀰漫着朝鮮大地……

清水鎮是朝鮮一個不大點兒的小村莊。村裏空無一人,見不到一點光亮,農戶家的房子被敵機炸成斷壁殘垣。眼下當務之急是要找個能睡覺的地方,否則,天一亮根本沒時間休息。兩個大一點的女護士帶着小彩雲,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座四面透風、沒有門窗的破房子。屋子裏空蕩蕩的只有一張小木桌,這可怎麼睡呀?三個女兵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三人背靠背形成“三角鼎立”睡上一會。三個可愛的“白衣天使”背靠背坐在一張小桌上,耷拉着六條腿迷糊着了。第二天,天矇矇亮的時候,趙國華班長叫醒大家,說道:“這個地方不能久待,怕敵機來轟炸,全連人員趕快上山去!”她們匆忙站起來和大夥一起朝山上走去。

當年穿着朝鮮族服裝的小彩雲

青春在戰地煥發光彩

入冬的朝鮮是那麼的寒冷。部隊進山個個凍得渾身發抖,山上找不到一滴水喝,餓了就解開乾糧袋,喫上幾口入朝前伙房提前準備的麪餅。誰也不會想到,大夥的乾糧袋在行軍途中,都集中與馬燈一起放在馬車上。路上崎嶇不平,一路顛簸,不知道啥時候把馬燈顛翻了,燈裏的煤油灑在乾糧袋上浸入食品,裏面裝的麪餅一股煤油味。戰士們只管喫,誰也不捨得撂下,無意間給大家上了一堂“飢不擇食”的實踐課。

入朝作戰,我軍的野戰醫院哪像個醫院?醫院既沒有固定的院落更沒有病房牀位,所有的困難都是自己想辦法克服。幾經轉戰他們落腳定州的德站裏,傷員只好被安置在朝鮮百姓家裏。1951年1月初,醫院接收了從前線下來的800名志願軍傷員,分散住在當地住戶的民房裏。地上鋪上稻草,上面放上部隊統一配發的被褥,500克容量的罐頭盒就是飯碗,筷子都是就地取材用樹枝刀削而成,就這樣的餐具也不夠每人一套,都是五六個人合用,解決喫飯問題。小彩雲依然分管行動不便、生活不能自理的重傷員。幾年的歷練,小彩雲幹起活來十分利索,喂水餵飯、端屎端尿、擦洗傷口、巡視傷員、安放遺體等都幹得得心應手。她動作熟練,幹活麻利,忙裏忙外是一把好手。

朝鮮戰場上美國依仗武器上的優勢,肆無忌憚地挑釁我方,轟炸機飛來飛去,不是扔炸彈就是掃機槍。戰地醫院的醫護人員,爲防止目標暴露不能戴口罩,不能穿白大褂,天一落黑就用棉被遮擋窗戶,即便這樣夜晚屋裏也不敢有一點光亮。有一次,小彩雲值夜班,一個傷員需要小便。小彩雲摸黑把便盆遞給他沒有放好,尿灑了一牀。傷員很不好意思連忙道歉,小彩雲大大方方地回答說:“沒事的,我們就是來服務的,爲你們服務是我們的職責。”說罷,把褥子給他做了更換。

特殊的環境造就了特殊的人才。在黑暗中操作是醫護人員在朝鮮戰場要練就的一項超常規的技能,因此戰地醫院的護理人員都掌握了摸黑靜脈注射技術。夜間靜脈注射是護士的基本功,小彩雲講述着她熟練的操作。每逢遇到夜間靜脈注射,她先把手伸到傷病員胳膊肘彎處,用手摸着靜脈血管,再用碘酒和酒精消毒,用右手扎針頭,劃根火柴借用微弱的亮光,看着血管是否回血,有回血就把藥推進去,若沒有回血就再扎一針。老人家說,這樣做是殘酷的戰爭逼出來的。70年過去了,這些點點滴滴她仍然記憶猶新。

1951年12月,根據戰地救護需要醫院進行整編,改稱志願軍後勤第三基地醫院,設有輕傷隊、重傷隊、內科隊、傳染病隊、分類後送隊。14歲的小彩雲所在的是重傷隊,她知道肩上的擔子不輕。他們所接收的主要是頭部傷、燒傷、胸腹部傷和大腿骨折的傷員,受傷人員不僅不能自理還很容易出現嚴重感染,甚至造成“破傷風”和氣性壞疽等,必須精心護理。一旦接到任務,抬進來的傷員少說是幾百名,有時是上千人,醫護壓力很大。醫生天天忙於傷病員的各種檢查、手術、換藥,一個護士要負責四五十名傷病員的喫喝拉撒睡,忙得手腳沒有閒的時候。有一次,小彩雲手裏掂着兩個葫蘆瓢去給傷員們打飯,回來路過一個小山坡遇上敵機飛來。在她看來,這個時候她打來的飯菜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不能拋灑一點。她什麼也顧不得,緊緊抱住兩個葫蘆瓢,臥倒在地一動不動,飯菜絲毫未灑。所幸沒有被敵機發現,聽不到敵機的“嗡嗡”聲她才爬起來,來到病牀前給傷員一個個喂喫喂喝。傷病員都爲這個小護士喝彩,稱讚她勇敢、了不起。

戰地醫院駐地變換不定。那天他們又要轉移了,醫院僅有一輛馬車,大多裝的是隨軍物品,行軍全靠兩條腿。路上坑坑窪窪,小彩雲走走跑跑,情急中不知道啥時候丟了一隻鞋,發現後再也無法找回。這不是一雙普通的鞋,是養母辛辛苦苦熬夜做給她帶着,幾年都不捨得穿,唯一的紀念成了她永遠的思念。

朝鮮戰場對敵作戰,中國人民志願軍和朝鮮人民軍肩並肩、手拉手,情同手足,親如兄弟。戰地醫院救治的傷員中,有時我方醫院接收的也有朝鮮人民軍傷員。1951年嚴冬的一天,從前線送來了一個被炸掉胳膊且失血過多,還在昏迷中的朝鮮人民軍重症傷員,護士長把護理任務交給了小彩雲。彩雲看着他臉色蠟黃,雙眼緊閉,一副很痛苦的表情,心裏特別難受。這間屋子裏就他們兩個人,四周窗戶被棉被擋地嚴嚴實實,只有一盞小麻油燈閃着微弱的光。她真擔心這位人民軍戰士突然發生什麼不祥之兆,語言無法溝通,不敢離開一步,雙眼緊盯着他那張沒有血色的臉,默默地爲他祈禱祝福。也許是小彩雲的真誠感動了蒼天,經過志願軍基地醫院的精心治療和護理,這位朝鮮人民軍戰士奇蹟般地甦醒過來了,小彩雲挽救了一個年輕戰士的生命。

1952年2月,敵機轟炸西陽裏朝鮮人民軍高射炮陣地,人民軍官兵多人受傷,其中兩名戰士傷勢特別嚴重,重度昏迷,長時間昏迷不醒。人民軍向我基地醫院緊急求援。醫院迅速組織重傷隊醫護人員參加搶救,看到傷員失血過多,生命危在旦夕。醫院緊急動員醫生、護士獻血3000多毫升,滿足了搶救需要,兩名重傷員很快脫離了危險,轉危爲安。他們永遠都不會忘記,在朝鮮人民軍的血脈裏流淌着中國人民志願軍的鮮血,中朝兩國人民的友誼是生命和鮮血凝成的!

戰爭是殘酷的,敵人更是兇狠殘忍的。1952年夏天,醫院重傷隊又接收了一大批戰地送來的志願軍重傷員,其中一個是20來歲的年輕戰士。他傷在頸部,脖子被打穿了,呼氣、吸氣從外表都能看得出來,說不成話,進不了食,傷情十分嚴重,看着讓人心疼。護士長也把他交給了小彩雲來負責護理,這是一種信任,更是一種責任。小彩雲人小辦法多,她專門把大米稀飯裏的米油撇出來一點一點地喂,每次少喂勤喂,有了營養傷口才能癒合。彩雲還想找點白糖給他拌水喝,可惜橫豎找不到,只好作罷。天熱,小夥子的傷口生了蛆,彩雲用醫用鑷子一個個地把蛆夾出來,再塗上藥加快傷口癒合……過了一段時間,這位小夥子痊癒,懷着感激之情離開了醫院。說起這事,朱彩雲很遺憾沒有記住他的名字,更不知他後來怎麼樣了,只能留作一種記憶,深深地鐫刻在腦海裏。

接受新華社記者採訪

更讓老人家難忘的是那位被炸掉四肢的志願軍年輕戰士。那天,他光溜溜的身軀被抬到基地醫院,直直地坐在那裏,沒有眼淚,沒有悲傷,顯得格外勇敢堅強。醫院爲他做了截肢手術,經過精心調養,傷口痊癒就回國了……朱彩雲講到這裏,我想到了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裏面的一段話:“他們是歷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戰士,第一流的人!他們是世界上一切偉大人民的優秀之花!”他們是全國人民心目中最可愛的人。

敵人兇狠殘忍,心狠毒辣。1952年11月20日,幾架看似古怪的美國飛機,在朝鮮北部伊川的上空轉了幾圈便悄悄地飛走了。隨後有人發現地上增添了不少從未看到的小蟲子,還有許多跳蚤和冬天根本不會出現的蒼蠅。仔細再找,又發現了一些紙筒、紙包,裏面全是跳蚤、蜘蛛、螞蟻、蟋蟀、蝨子等昆蟲。昆蟲不僅在志願軍陣地出現,也在朝鮮居民區裏出現了。無疑,這是朝鮮戰爭的一種新動向。經過志願軍醫務人員取樣化驗,是慘無人道、滅絕人性的美軍把鼠疫桿菌、霍亂桿菌、傷寒桿菌、痢疾桿菌、腦膜炎雙球菌等十多種病菌,伴隨着細菌彈投擲下來,傷害了不少人,罄竹難書。他們的罪惡行徑,受到了全世界愛好和平人民的正義譴責!

中朝兩國人民經過三年多的浴血奮戰,不屈不撓,頑強抵抗,迫使美國戰爭販子在停戰協議上簽字。1953年7月27日夜,在世界戰爭史上極爲慘烈的朝鮮戰爭終於停戰了。小彩雲所在的基地醫院羣情激昂,她和戰友們載歌載舞,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成果。據不完全統計,在他們赴朝作戰的3年零1個月時間裏,在這1125天不尋常的日子裏,共救治、轉運傷病員達10萬人之多。全院有45名醫護人員犧牲在朝鮮戰場,烈士們永遠長眠在異國他鄉。還有40多名白衣戰士負傷,留下了時代的印記。1953年10月,中國人民志願軍後勤第三基地醫院的領導和醫護人員,分別被朝鮮民主主義共和國政府,授予二級勳章、三級勳章和軍功章。1954年5月,17歲的小彩雲離開朝鮮載譽回到祖國,在平凡的崗位上默默奉獻着自己的一切。

歲月流逝,時光荏苒。70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彩雲已進入耄耋之年,她藹然可親,慈祥善良,深受大家敬重。現在她老人家安居在環境優美的鄭州河南軍區幹休所,兒孫繞膝,四世同堂,生活幸福美滿,安度晚年。

原文刊發於《時代報告》2020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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